腊月二十九的早晨，天还蒙蒙亮，外头寒风呼呼地刮着，把门前挂着的红灯笼吹得直晃。
裴辞把店门推开一条缝，钻了进去，赶紧关上门挡住冷风。
他先去厨房生火热锅，昨晚熬了一整夜的高汤还带着温度，散发着浓郁的香气，随后又去后院把腌好的咸鸭蛋拿出来清点，手里麻利地点着数，眼睛却时不时往店堂里瞟。
林桑榆还有些困，窝在收银台后面的小板凳上，穿着件棉袄，清秀的小脸带着些许红晕，时不时打个哈欠。
“再睡会儿。”裴辞走过去，替他掖好领口，“等会儿有了热乎的，叫你起来吃。”
林桑榆摇摇头，嘟哝着就要起身，整个人却还有些摇晃：“我帮你擦桌子。”
“别动。”裴辞按住他的肩膀，揉了揉他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你这样连路都走不稳，就在这儿歇着，火生好了，一会儿把煤拿过来就暖和了。”
他说完又看了眼，见没人来店里，迅速在林桑榆额头上亲了一下，转身去厨房忙活，灶台上的水开始咕嘟咕嘟地响，馄饨的香气很快就飘满了整个店面。
没多久，早起的客人陆续来了。
几个常来吃早点的老主顾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喝着热气腾腾的馄饨，一边闲聊。
店里暖烘烘的，窗上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灶台边忙完了一阵，裴辞这才想起林桑榆还没吃东西，他赶紧盛了碗最新出锅的馄饨。
端着走到收银台边坐下，裴辞用勺子舀起一个饱满的馄饨，凑到林桑榆嘴边，轻轻吹了吹热气：“张嘴，小心烫，虾仁馅的。”
林桑榆乖乖张嘴咬下一小口，汤汁在唇齿间化开。
“好吃吗？”裴辞又舀了一个送到他嘴边。
“嗯。”林桑榆点点头笑着点头。
“哎哟，这是亲弟弟啊？”坐在靠窗位置的大娘端着碗笑着打趣，“瞧瞧这宠的，我家那口子疼我都没这么细心。”
“就是就是。”旁边婶子也跟着附和，一边说一边用筷子挑起馄饨，“我天天来吃早点，就看小裴这么照顾人。桑榆要喝水他就倒水，要吃东西他就喂，连件衣服都恨不得给穿好了。这要换了别人家兄弟，哪有这么体贴的。”
“可不是嘛。”又一位常客接话，“我家那两个兄弟啊，别说照顾了，见着面就掐架。”
裴辞听了这话也不解释，只是笑笑，偷偷跟林桑榆说：“多吃点，大过年的，不能饿着。一会儿还得忙活贴对联呢。”
林桑榆低着头，脸颊绯红一片，连脖子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
“诶呦，这馄饨是真香。”坐在角落的老王又要了一碗，抹了抹嘴边的汤汁，“这手艺，真是一绝，过年这几天，我估计得天天来。”
等到客人都走得差不多，都快下午一点了，裴辞一边收拾早上用的碗筷，一边瞄着柜子里昨晚写好的对联和横批。红纸上的墨迹已经干透，每一笔都写得格外工整。
“来贴对联了。”他搬了张结实的木凳子过来，又把还在收银台边数钱的林桑榆拉到身边，“你先把钱放着，来帮我看看位置。”
林桑榆刚把钱整整齐齐码好，听见裴辞叫他，就把钱放进抽屉里，听话地跟他走了过去。
“来，摸摸这门框的位置。”裴辞抓着他有些凉的手往门框上放，“看看该贴哪儿合适。”
林桑榆伸手摸了摸门框，指尖划过粗糙的木质表面。
裴辞看他认真的样子，忍不住弯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先贴右边这个。”裴辞踩着凳子站起来，一边掸掸门框上的灰尘，一边小心地把红纸展平。
门框上还贴着去年的对联，已经有些发黄，还沾了些煤灰。
他先用温水把旧纸浸湿，一点点揭下来，又仔细地擦干净每一处痕迹。
做这些事时，林桑榆就安静地站在一旁，仔细聆听，每当裴辞有点动静，他都会微微朝前倾，好像在担心裴辞会摔倒似的。
“你看。”裴辞把手里的对联展开，“我选了最大号的红纸，这样贴上去特别喜庆。”
林桑榆抬起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对联的边缘，红纸的触感有些粗糙，裴辞突然注意到他的指尖吹得有些发红，赶紧把他的手包在掌心里暖着，吹了吹。
“瑞雪兆丰年。”裴辞念着右边的对联，把调好的糨糊小心地刷在红纸背面。
他的动作很稳，生怕哪里贴歪了。
每贴好一处，都要用手掌轻轻抹平，确保没有一丝褶皱和气泡。
“让我摸摸。”林桑榆仰着脸，声音软软的，手指划过门框，感受着对联贴合的位置，“好像有点歪。”
裴辞赶紧又揭下来重贴，这一次位置果然更正了，他笑着夸：“还是你仔细。”
接着贴左边的对联，“春风送暖意”几个大字映着阳光，显得格外喜庆。
最后是横批“福满人间”，裴辞特意把“福”字倒着贴，又拉着林桑榆的手让他摸。
“为什么要倒着贴？”林桑榆歪着头问。
“因为福到了啊。”裴辞将他揽到怀里，笑的爽朗，“我的福气在这儿呢。”
林桑榆又感觉眼圈有点热了，把脸埋在裴辞怀里，忍了忍，没哭。
下午三点多，店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寒风裹挟着几片晶莹的雪花，猛地钻了进来，瞬间让店里的暖意散了几分。
苏大勇和苏莉一前一后走进店里，苏莉身着一件淡粉色的棉袄，那棉袄的颜色恰似冬日里初绽的桃花，柔和又亮眼。
“诶，小裴，桑榆！”她手里稳稳提着个食盒，笑盈盈地说着，眼睛不自觉地往厨房方向瞟去，“给你们送些点心来了，都是我自己做的，还热乎着呢。”
“你们也太客气了。”裴辞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白花花的面粉糊满了手掌，“坐会儿吧，我这正要炸东西呢。”
“那我来帮忙。”苏莉二话不说就利落地挽起袖子，一边大步流星走进厨房，一边说道，“我在家也常帮着炸东西，你看这些面团得多久才能醒好？”
裴辞还想开口阻拦，说不用麻烦，可苏莉已经麻溜地系上围裙，一头钻进了厨房，还不忘从食盒里拿出几样精致的点心：“我带了些花生酥和桂花糕，你尝尝看。”
转瞬之间，厨房里就传来油锅滋滋的声响。
苏大勇慢悠悠地走到收银台边上，瞧见林桑榆正在整理货架，便搬了把椅子凑过去，脸上挂着笑说：“桑榆，你歇会儿，来坐。你说说，你觉得我妹妹人怎么样？”
林桑榆还没意识到苏大勇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实话实说的笑着回答：“苏姐人很好。”
“是啊，我妹妹从小就懂事。”苏大勇微微压低声音，眼神往厨房方向偷偷瞥了瞥，“她今年也二十五了，眼瞅着该说亲事了...我看她挺喜欢小裴的。这不过年了嘛，我寻思着....你能不能帮着点？毕竟你跟小裴关系最好。”
林桑榆手顿住了，他今天穿着裴辞给他买的新棉袄，可此刻，却仿浑身发冷，有些发白，嘴唇微微颤抖，却还是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这种事，还是要看他们自己的缘分。”
“哎，你这就见外了。”苏大勇压根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妹妹条件多好啊，在学校当老师，人又勤快。你看她今天还特意做了点心来。跟小裴也算般配，都是那么能干的人。你平时多给他们创造机会，撮合撮合。”
林桑榆低着头，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回到收银台却无意识地在柜台边缘摩挲起来，一下又一下，指尖渐渐被磨得发红。
此时，厨房里又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似乎是苏莉帮裴辞炸东西时，不小心溅起了油花，裴辞赶忙拿了块抹布给她擦手，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的声音，透过门帘清晰地传了出来。
“你看看，”苏大勇一脸欣慰，眼神里满是期待，“他们多聊得来。我妹妹平时挺文静的，今天倒是笑得特别开心。”
林桑榆只是点头，浑身都抑制不住地发抖，却还得拼命强装镇定。
耳边依然是苏大勇絮絮叨叨的声音，说着苏莉的种种好，说着他们有多般配。
林桑榆突然很希望自己能像其他视力正常的人一样，能亲眼看见裴辞现在的表情，看看他是不是也正对着苏莉露出温柔的笑。
可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被困其中，听着那些欢声笑语，仿若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局外人。
一直忙了俩小时，裴辞终于炸完了，他揩了揩手上沾的面粉，走出厨房，却发现林桑榆不在柜台后面。
“桑榆人呢？”裴辞目光扫过店堂。
“啊，他说有点累，好像回后屋去了。”苏大勇抿了口茶。
裴辞心里一紧，他太了解林桑榆了，平时就算再累也不会一声不响地离开。
他快步走向后屋，路过苏大勇时突然停下，眉头微蹙：“大勇哥，你跟桑榆说什么了？我总觉得他不太对劲”
苏大勇愣了一下，茶杯在手里转了半圈：“没什么啊，就是说你跟莉莉挺般配的，让他帮着撮合撮合。你们不是兄弟吗？让他帮着说句话......”
裴辞的手指蓦地攥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响声，可这件事，他不怪苏大勇，因为苏大勇根本不知道他跟林桑榆的关系，深吸一口气：“大勇哥，有件事我得跟你说。”
“嗯？什么事？”苏大勇还在笑，但看着裴辞逐渐严肃的表情，笑容渐渐僵在脸上。
“其实我喜欢桑榆。”裴辞一字一句地说，“不是兄弟那种喜欢，是想娶媳妇那种喜欢。”
话音刚落，厨房里传来“哐当”一声脆响，是苏莉失手打翻了盘子。
瓷片在地上碎成几瓣，声音清脆刺耳。苏大勇手里的茶杯也重重磕在桌上，茶水溅出来，洇湿了一小片桌布。
“小裴，你......你说什么？”苏大勇双手撑在桌上，眼睛里满是惊讶，“你......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这事听起来不太容易接受。”裴辞站得笔直，目光坦然，“但我得说清楚。”
苏莉还站在厨房门口，紧紧抓着门框。
苏大勇张了张嘴，喉节滚动了好几下才说出话来：“这......这怎么行？你们都是男的啊......这......这不合适啊......”
“我知道。”裴辞目光转向后屋的方向，那里有他的全部的念想，“但这就是事实，我一直以来，就只喜欢他一个人。”
屋里陷入一片死寂。
外头的风卷着几片雪花拍在窗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许久，苏大勇重重地叹了口气：“小裴，你......你好好想想吧。这事不是闹着玩的......”
苏莉再也忍不住，转身冲进厨房，厨房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抽泣。
苏大勇站起身，看了看妹妹，又看看裴辞，最后摇摇头：“那......那我们先回去了。你，你跟桑榆，好好的，我.....我回头跟他来道歉。”
裴辞把苏大勇和苏莉送到门口。
风雪愈发大了，呼啸着席卷而过，把挂着的红灯笼吹得前后晃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
“大勇哥，你别跟桑榆道歉。”裴辞声音温和，“这事不怪你们，是我该早点说清楚的。”
苏大勇知道他这番话是发自真心的：“小裴，我就是觉得......这世道对你们太难了。”
“没事。”裴辞笑了笑，“我能护着他。”
苏莉站在一旁，抬手抹了抹眼角的眼泪，努力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知道了，你对他这么好，我就是有点......有点难过。”
说着，她眼眶又红了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苏大勇伸出手拍了拍裴辞的肩膀：“行了，你快进去吧，桑榆那孩子心思重，你得好好哄哄。”
推开后屋的门。屋里一片昏暗。
林桑榆正蜷缩在床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小截后脑勺。
但裴辞还是能看见他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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