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天还没黑,沈家灶间的热气就混着山姜豆腐的辛香飘满了院子。
“小满,你来看看这豆腐火候。”惊蛰在灶台前喊了一声,手里锅铲翻飞,“萧家老夫人牙口不好,咱们得炖得再烂乎些。”
小满正帮柳枝包着“月团”,闻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凑到锅边看了看:“再加半碗水,文火多焖一刻钟就好。”
她顺手拿起旁边的陶罐,撒了一小撮自己晒的陈皮丝进去,“这样更提味。”
堂屋门槛边,谷雨正拿着一块软布擦拭着碗筷。
小满娘从里屋出来,手里托着一件靛蓝细葛布的衫子:“谷雨,换上这个。头一回去萧家过正经节,咱们虽不是富贵人家,也得体体面面的。”
“娘,萧伯母不是那样人。”谷雨嘴上说着,还是接过了衫子。
“不是那样人,咱们就更不能失礼数。”小满娘转身又拉住刚从豆芽房出来的小草,拍掉她裙角沾的湿泥,“你看看你,跟个小泥猴似的。快让翠柳给你换身干净衣裳。”
小草吐吐舌头,一溜烟跑了。
陈伯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慢悠悠地编着一个竹篓,眼睛却望着天边渐渐升起的月亮:“今儿这月亮,瞧着比往年都亮堂。”
“亮堂好,”惊蛰在灶间接话,“月亮亮,日子就有亮光。”
这时,后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金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背上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褡裢,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都在呢!正好,我从电白带了好东西回来!”
她三两步跨进堂屋,把褡裢往桌上一放,哗啦啦倒出一堆物事。
有几匹颜色鲜亮的北地土布,几个憨态可掬的彩绘泥人,还有几包用油纸仔细包着的,散发着奇异香料的干货。
“这都是什么呀?”小草换好衣服跑回来,好奇地抓起一个泥人。女女也屁颠屁颠的凑热闹。
“这叫‘泥人张’,北边的手艺。”
金花拿起一个梳着双髻的女娃泥人,塞给小草和女女,“给你们的。这布……”
她抖开一匹靛蓝底印白花的,“给惊蛰和柳枝翠柳做身新衣裳。这香……”
她压低声音,眼睛发亮,“是胡商带来的,叫‘孜然’,烤羊肉撒一点,香得能把舌头吞下去!阿远说电白那边北人开的食肆都用这个,咱们也试试?”
小满拿起一小撮孜然闻了闻,一股强烈而陌生的辛香冲入鼻腔:“这味道倒是特别。金花,电白那边,北边来的人真那么多?”
“多!码头边上,新搭的棚子一片连一片。”金花在凳子上坐下,灌了口凉茶,“说话南腔北调,吃食也五花八门。有卖羊杂汤的,有卖‘馎饦’的,就是面片汤,还有卖一种叫‘毕罗’的油煎点心。阿远说,咱们铺子里那些桂皮八角,北人买去多是炖肉,山货他们倒新鲜,尤其是品相好的木耳,香菇,舍得花钱。”
她顿了顿,看向小满:“对了,你让我打听的事,有眉目了。电白那边,也有人开始做透明糖块,样子嘛,”她从褡裢底层又摸出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颜色浑浊,边缘不齐的糖块,“就这德行,卖得倒是便宜。我尝了,甜得齁嗓子,跟你的玉露糖没法比。”
小满接过那糖块看了看,又放了回去:“仿是防不住的。只要咱们自己立得住就好。”
“就是这个理儿!”金花一拍大腿,“阿远还说,想在电白铺子也摆上我们的玉露糖,说保准那些北地的夫人小姐喜欢。就是这运送……”
“糖块怕潮怕热,陆路颠簸,容易化。”谷雨拄着拐杖走过来,拿起一块劣质糖看了看,“走水路快,但船资贵,糖价就得上去。”
几人正商量着,院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福安的声音响起:“沈姑娘,老夫人和夫人让我来接诸位过去。”
小满忙应了一声,大家最后检查了一遍要带的东西。
几罐新做的玉露糖,小满特意选了丹枝和龙眼肉滋补的。
一篮饱满的龙眼干,还有惊蛰起早做的山姜豆腐,用荷叶包得整整齐齐。
小满回屋换了那身藕荷色襦裙,对着一盆清水拢了拢头发。
手碰到妆匣时,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最底层那个小抽屉。
沉香木莲花簪静静地躺在丝绒布上,在渐暗的天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
她看了片刻,终于拿起,轻轻簪在了发间。
萧家小院离得不远,步行不过一盏茶的功夫。
远远就看见门楣上挂着的两盏素白灯笼,在暮色里散发着柔和的光。
灯笼上“团圆”二字,笔力遒劲,是萧翊的手笔。
福安笑呵呵地开门迎客:“小姐,陈老,谷雨小哥,快请进!老夫人和夫人都念叨半天了。”
院子里的龙眼树下,已摆开一张方桌。
萧老夫人和萧夫人正坐在桌旁说着话,见他们进来,都笑着站起身。
“老夫人,伯母,中秋安康。”小满娘带着众人上前行礼。
“快别多礼!”萧老夫人上前拉住小满娘的手,又看向小满,目光在她发间停顿了一瞬,笑意更深,“小满丫头今日这打扮,真俊。”
萧夫人也走过来,亲热地挽住小满娘的胳膊:“妹子可算来了,就等你们开席呢。哟,惊蛰姑娘这豆腐,老远就闻见香了!”
萧晴端着茶盘过来,挨个递上温茶:“婶子,小满姐,谷雨,喝茶。”
她今天穿了身水绿衫子,灵秀得很,目光悄悄在小满头上一绕,抿嘴笑了。
众人寒暄着落座,萧老夫人坐了上首,左右分别是萧夫人和小满娘。
小满挨着萧晴坐下,对面正好是萧翊常坐的位置,此刻还空着。
“萧公子他……”小满忍不住轻声问萧晴。
“大哥在屋里换药,马上就来。”萧晴话音刚落,暖阁的门帘就掀开了。
萧翊慢慢走了出来,月白色的圆领襕衫穿在他清瘦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但步伐比前几日稳了许多。
脸色在灯笼暖光下少了些病态的苍白,添了几分温润。
他看到院中众人,尤其目光与小满相接时,眼中泛起真切的笑意,拱手道:“陈伯,婶子,小满,谷雨,惊蛰姐,金花,中秋安康。劳大家久候。”
“萧公子快坐,身子要紧。”小满娘忙道。
萧翊在预留的位置坐下,恰好与小满斜对。
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在她发间,那支木簪在灯火下流转着柔和的光晕。
小满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垂了眼,端起茶杯掩饰。
萧老夫人举杯说了几句吉祥话,大家共饮,席间顿时热闹起来。
萧夫人夹了一块山姜豆腐放到小满娘碗里:“妹子尝尝这个,你大姐手艺真是没得说。”
“伯母过奖了,就是家常味道。”惊蛰有些不好意思。
“家常味道才最难得。”萧夫人又转向小满,“小满,你那玉露糖,我尝了丹枝味的,吃完甜度刚好的,极好。”
小满忙道:“伯母觉得好就行。我还怕丹枝味的太甜。”
“不甜不甜,恰到好处。”萧老夫人也接口,“比早年宫里……咳,比早年京城大铺子里的花糖也不逊色。”
金花听到生意,立刻来了精神:“老夫人好眼光!小满这糖,火候配料都是独一份的。就是……”她皱了皱眉,“咱们良德这边,也开始有仿的了,做得粗糙,卖得便宜,拉走了些客人。”
谷雨放下筷子,沉声道:“今天下午,‘客云来’的刘掌柜悄悄跟我说,庆丰堂的李掌柜找过他,说只要他不再从咱们这进桂皮八角,庆丰堂愿意按市价七成长期供给他,还包送货。”
桌上一静。
萧翊眉头微蹙:“只是‘客云来’一家?”
“不止。”小满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却带着冷意,“我让阿土去打听了,常从咱们这拿货的七八家酒楼,杂货铺,庆丰堂那边都派人去‘谈’了。条件差不多,都是压价,包运,还暗示……跟咱们做生意,‘容易惹麻烦’。”
“欺人太甚!”金花气得拍了下桌子。
萧夫人脸色也沉了下来:“这是要断了你们所有的销路。张县丞那边不是刚了结吗?怎么还敢如此明目张胆?”
“明面上不是庆丰堂出面,是几家新冒出来的商号在做。”小满道,“但手法如出一辙,背后是谁,不言而喻。”
萧翊沉吟片刻,看向小满:“你们账上还能撑多久?”
“日常开销勉强够,但给伙计的工钱,还有之前应承的多亲们的补偿……”小满顿了顿,“若这些老主顾真被拉走大半,最多一个月。”
一个月。
这个词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连一直安静吃东西的小草都似懂非懂地抬起头,看着大人们凝重的脸色。
“阿姐,电白那边……”谷雨忽然开口,“金花不是说,阿远哥觉得玉露糖在北人那里有市场吗?咱们能不能……”
小满眼睛微微一亮:“金花,阿远哥真这么说?”
“千真万确!”金花立刻道,“他说电白那边北来的女眷,就喜欢这些精巧又不甜腻的吃食。就是路远,糖又娇气……”
“若是走水路,用油纸密封,再放些石灰防潮,快船两日可达。”萧翊缓缓道,“承宇家的商船也是可以走的,到时候运价可以商量。”
他提到吴承宇,小满才想起来:“吴公子今晚不过来吗?”
萧翊神色微凝:“他午后派人来说,广州府那边有急事,他连夜赶过去了,中秋怕是赶不回来。”他顿了顿,补充道,“与雷州的事有关。”
雷州,这两个字让桌上的气氛又微妙地绷紧了些。
萧老夫人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些,萧夫人眼中也掠过忧虑。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嚣张的拍门声,伴随着一个尖利的女声:“沈小满!开门!我知道你在里头!躲着不见长辈是吧?”
这声音……
小满脸色一沉,是她那舅妈。
福安看向萧翊,萧翊点了点头。
门闩拉开,胡氏也不等请,径直就闯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个点头哈腰,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
胡氏今天穿了身崭新的桃红绸衫,头上插着两支金晃晃的簪子,脸上扑着厚厚的粉,一进门,那双眼睛就像钩子似的,先把萧家这院子扫了一遍,尤其在看到萧老夫人和萧夫人身上虽素净但料子不错的衣裳,以及桌上摆的明显不是普通农户家的杯盘时,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哎哟我的小满侄女!你可让舅妈好找!”胡氏几步走到桌前,也不管席上众人,一把就想拉住小满的手,被小满侧身避开了。
她也不尴尬,用帕子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听说你铺子让人封了?还惹上了官司?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省心呢!你阿爹走得早,你娘一个人拉扯你们不容易,你怎么还净给她惹祸!”
小满娘气得脸色发白,站起来:“嫂子,你……”
“妹子你别拦我,我是为你们好!”王氏打断她,声音拔得更高,“如今这世道,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开铺子,像什么话!还惹来官非!听舅妈一句劝,趁早把那铺子盘出去,拿点现钱在手里是正经!”她说着,把身后那商人往前一推,“这不,舅妈给你找了位好买主,赵老板,家底厚,人又仁义,价钱绝对公道!”
那赵老板腆着肚子,拱拱手,一双眼睛却贼溜溜地在小满和桌上的玉露糖罐子上打转:“沈掌柜是吧?久仰久仰。你那铺子位置还行,就是……嘿嘿,现在名声有点受影响。这样,我吃点亏,这个数,连存货一起盘了,如何?”
他伸出三根手指。
三百贯?简直是明抢!沈家货栈虽小,但位置好,存货加上铺面,少说也值五六百贯。
金花第一个忍不住了:“三百贯?你怎么不去抢!”
胡氏眼睛一瞪:“你谁啊?我们沈家的事,轮得到你插嘴?”
“她是我姐妹,怎么不能说话?”小满站起身,挡在金花前面,目光冷冷地扫过胡氏和那赵老板,“舅妈的好意,我心领了。货栈是我的,不卖。至于官司,官府已有公断,不劳舅妈操心。”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识好歹!”胡氏恼羞成怒,“我是你舅妈!我能害你吗?你看看你现在,都混到要在别人家蹭节过了!还戴的什么破木头簪子,寒酸不寒酸!”
她说着,竟伸手想去扯小满头上的簪子。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稳稳地隔开了王氏的手。
萧翊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挡在了小满身侧。
他身形虽清瘦,但此刻站得笔直,目光沉静地看着胡氏,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这位夫人,此处是萧家,小满是萧家的客人。请你自重。”
胡氏被他目光一扫,心里莫名一虚,但嘴上还硬:“你,你又是谁?我管教我外甥女,关你什么事?”
“小满姑娘是我萧家的恩人,更是我的朋友。”萧翊一字一句道,“她的去留,她的产业,自有她自己做主。若有人想趁人之危,强买强卖,或者出言不逊,”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眼神闪烁的赵老板,“我想,良德县衙,或者经略使衙门的户曹参军,或许会感兴趣了解一下,某些商号是如何‘公道’做买卖的。”
那赵老板脸色一变,他显然认出了萧翊,或者至少知道萧家不是普通流寓人家。
他连忙拱手,干笑道:“误会,都是误会!萧公子息怒,小人只是……只是随口问问。胡嫂子,咱们走吧,别打扰人家团圆。”
说着,几乎是把还在嚷嚷的胡氏给拽了出去。
院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院子里一时寂静,只有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晃动。
小满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清瘦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刚才那一瞬间,她分明感觉到了久违的,被人坚定护在身后的安心。
“没事吧?”萧翊转过身,看着她。
小满摇摇头,低声道:“谢谢。”
萧翊笑了笑,没说什么,慢慢坐回椅子上,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方才动作急了,伤口又在疼。
萧老夫人叹了口气:“都是些什么人……小满丫头,你受苦了。”
小满娘眼圈红了,拉着小满的手:“是娘没用……”
“娘,别这么说。”小满反握住母亲的手,目光却看向萧翊,金花,谷雨,还有一脸担忧的惊蛰和萧晴,“庆丰堂想挤垮我们,舅妈想捡便宜,都没那么容易。”
她拿起桌上那罐丹枝玉露糖,打开,给每人分了一块:“来,尝尝咱们自己的糖。日子再难,甜味总还是有的。”
月光清澈如洗,洒在每个人脸上。
大家默默吃着糖,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化开,仿佛也驱散了些许心头的阴霾。
金花忽然一拍桌子:“对!怕他们个球!小满,明天我就回电白找阿远,咱们好好商量玉露糖走水路的事!北人喜欢是吧?咱们就做给他们看!”
谷雨也道:“那些老主顾,我跟阿土再一家家去拜访,把话说明白。信得过咱们的,继续合作。信不过的,也不强求。”
惊蛰擦了擦手:“豆芽和豆腐的品相,还有肉酱我再仔细些,绝不让酒楼挑出毛病。”
萧晴小声道:“小满姐,我……我可以帮你写玉露糖的签子,我字写得还可以。”
小满看着大家,胸中那股被连日打压而生的郁气,忽然就散了许多。她用力点头:“好!咱们一步一步来。”
萧翊看着她重新亮起来的眼睛,嘴角也浮起笑意。
他拿起茶杯:“以茶代酒,愿否极泰来。”
“愿否极泰来!”众人举杯相和。
小满轻轻碰了碰发间的木簪,冰凉的木质已染上她体温的微暖。
前路依然莫测,但或许,她真的可以试着,不再只是一个人硬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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