槲寄生大师兄受了伤仍不肯歇息,素黑罩袍下摆沾染着北荒的赭色尘土,左臂包扎的纱布已渗出暗红血渍,却还执着地清点着此次任务回收的灵具。
其他弟子围着他好言相劝,一个个急得额头冒汗,偏他性子执拗,只说“多耽搁一刻,北荒就多一分凶险”。
我可不惯着他这副硬撑的模样,拨开人群上前,不等他反应就扣住他受伤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半扶半架地将人往营地拖:“大师兄每次出任务都带伤,真的不打算给自己卜一卦吗?是不是流年不利?或者,在战场上又遇到了下不了手之人?”
槲寄生被我的话一噎,耳尖先红了透,顺着我的力道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他垂着眼避开我的视线,握着佩剑的手紧了又松,张了张嘴半天,才从喉咙里挤出几句含糊的辩解:“离殇师妹胡说八道什么......没有的事......不过是医者仁心,见不得无辜之人受难罢了。”
呵呵,我心里暗笑,余光瞥见随行弟子们好奇的目光,故意放慢脚步拉开距离。
蠡州屠城那日,满城断壁残垣中遇见那只鬼萤时,是谁将化为人形的小姑娘护在身后,嘘寒问暖,照顾有加?后来在风府别院中,被那嗜血鬼萤吐的银丝缠成粽子,又是谁在剑刃抵住对方咽喉时,因瞥见她眼角的泪意而生生收了力?
我们这位槲寄生大师兄,好管闲事又至纯善良的性子,真是半点没变!
我扫了一眼身后探头探脑的仙门师弟们,好心地将这些“黑历史”咽回肚子里--总得给我们九疑山的大师兄留几分颜面。
刚将槲寄生安置在营地最靠里的医帐,铺好软榻转身要去取伤药,就被他推着肩膀赶了出来。
帐帘落下时,还传来他带着几分底气不足的叮嘱:“我自己就是医者,这些皮外伤自己治疗就好,不需离殇师妹照顾。你......你试着用传音鹤联络明瞻师叔要紧,算算时日,他们也该从北荒腹地回来了。”
我对着紧闭的帐帘无奈摇头,点头应下。
拍拍手走出医帐,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紫色传音鹤。
这是宗门特制的灵鹤,以四色符篆为引,白黄赭紫四色中,又以紫色灵力最盛,传讯范围可达千里之外。
之前槲寄生与巫马涤、美人儿师姐等人传信用的都是白色纸鹤,想来是受了北荒魔障的干扰,灵力被削弱才导致失联。
我指尖凝起淡金色的归宗灵力,细细注入纸鹤体内,看着它翅膀上的符纹逐一点亮,才放心地将联络讯息刻入鹤喙。
在一众仙门弟子面前,我是一丝一毫的魔力都不敢露出来。毕竟“离殇”是九龙山战灵师明瞻真人座下唯一的亲传弟子,而非那游离于正邪之间的魔族遗孤。
指尖的灵力尽数转为纯净的仙道灵力,看着纸鹤在掌心振翅欲飞,我才松了口气。我对着纸鹤又仔细叮嘱了几句,确认讯息无误后才松开手。
淡紫色的灵鹤扑棱着翅膀升空,在营地上空盘旋一圈,发出一声清脆的鹤鸣,随即朝着北方天际疾驰而去,很快就化作一个小小的光点。
我望着它消失的方向站了半晌,直到颈间的护身符微微发烫,才转身一脸安心地折返回医帐。算算时间,该盯着槲寄生喝药了。
这一等便从日上中天等到了暮色西垂。
医帐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槲寄生靠在榻上翻着医书,我坐在一旁的矮凳上,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正与他僵持不下。
“大师兄,这药可是我亲自看着熬煮的,你要是不喝,我现在就去把你护着鬼萤姑娘的事,说给外面人听。”
我晃了晃手里的药碗,看着他瞬间僵硬的表情,正想再添把火,帐篷外突然传来一阵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夹杂着兵器碰撞的脆响和灵鹤的长鸣:“回来了!是仙门百家的弟子回来了!”
“明瞻师叔他们凯旋了!”
“噌”的一声,槲寄生猛地从榻上坐起,动作太急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却还是第一时间抓过一旁的佩剑。我也顾不上再逼他喝药,将药碗往桌上一放,拉着他就往帐外冲。
帐外的景象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原本空旷的营地入口,此刻已被黑压压的队伍填满。
最前方开路的是一只身形矫健的灵虎,正是战风。虎背上坐着的正是一身素衣的高瞻,他身下的衣摆虽沾了尘土,却依旧飘逸,见着我们望过来,抬手朝我们遥遥一笑,眉眼间带着鏖战后的疲惫,却难掩胜券在握的锋芒。
紧随其后的,是一袭艳艳红衣的巫马涤和容颜绝代的美人儿师姐。
阿涤身后斜背着那张令魔兵闻风丧胆的神弓,乌木弓身缠满了浸过妖兽血的红绸,几支羽箭还嵌在弓梢的箭囊里,箭簇上的血珠顺着箭尾绒毛滚落,滴在白色的马鬃上。
大红色的衣衫在猎猎北风中疯狂摇摆,衣摆处被魔刃划开几道凌厉的口子,却像展翅的火凤凰般,反倒衬得他愈发耀眼,恣意张扬。
美人儿师姐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骏马上,裙摆上溅着几滴深色的血渍,却丝毫不显狼狈。平日里总带着几分娇俏的脸上沾着灰,鬓边的朱钗微微歪斜,可那双杏眼亮得惊人,手里的长鞭一扬,清脆的鞭声划破暮色,引得周围弟子齐声欢呼。
她似乎早就瞥见了我们,隔着人群朝我挥了挥手,嘴角扬起一个张扬的笑。
风飏紧紧护着妹妹,走在队伍中间,依旧是一身青色外衫,抬手将被晚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目光扫过营地时,温柔的视线在美人儿师姐身上顿了顿,随即露出安心的笑容。
再往后,便是一支气势恢宏的队伍。骑着高头大马、身穿玄色铠甲的大易皇朝太子赵嘉佑,他银甲束身,腰间悬挂着皇室专属的龙纹玉佩,脸上带着战场历练出的沉稳,虽面带倦色,却依旧身姿挺拔。
他身旁的卫队统领手持长枪,铠甲上的划痕深浅不一,却依旧昂首挺胸,身后跟着的将士们队列整齐,虽个个衣衫褴褛,却都目光坚定,脚步声震得营地的地面微微发麻。
队伍最末尾,是几位扛着担架的弟子,担架上盖着洁白的麻布,旁边跟着的师弟们红着眼眶,却依旧挺直了脊梁。
那是此次北荒之战牺牲的同门。
空气里瞬间多了几分沉重,刚才还喧闹的营地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队伍行进的脚步声。
我与槲寄生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激动与沉重。他拉了拉我的衣袖,示意我先去迎接高瞻,自己则快步走向那些抬着担架的弟子。他是医者,此刻那些受伤的同门更需要他。
我点点头,提起裙摆就朝着队伍前方跑,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欢快与哽咽:“师父!美人儿师姐!你们可算回来了!”
高瞻翻身下虎,伸手接住我扑过去的身影,手掌抚过我头顶,声音带着几分沙哑:“笨猫儿,哭什么,我们这不是好好回来了?”
白虎战风学我的样子直直扑过来,我抱着它硕大的虎头一阵揉搡,突然,战风鼻翼在我身上嗅了嗅,然后一撅屁股就跑远了。
“嘿,傻虎,你去哪里?”
我冲它直叫唤。
美人儿师姐也下了马,几步走到我身边,捏了捏我的脸,笑着将一枚莹润的玉佩塞到我手里:“喏,北荒寒玉,我在冲锋时缴获的,听说是极不得了的护身法宝,送你!”
“谢谢美人儿师姐!”我开心的抱住她。
暮色渐浓,营地的火把次第亮起,将归来众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槲寄生正蹲在担架旁为伤员处理伤口,高瞻在与赵嘉佑太子商议后续安置事宜,美人儿师姐拉着我絮絮叨叨说着北荒的见闻。远处的天际,又有几只传音鹤朝着营地飞来,那是其他仙门传来的捷报。
我握着掌心沁凉的寒玉,看着眼前这喧闹又温暖的人间场景,一瞬间,恍如隔世。
记忆恢复之后,我就再也无法将自己融入人间,我不属于人族,不属于仙门,更不属于归宗。
我心里暗暗提醒自己的身份,炽热的眼神慢慢变得平淡。
晚间,夜色正浓的时候,营地的火把被北风卷得噼啪作响,投下的光影在帐篷布上忽明忽暗。大部分弟子早已歇息,唯有高瞻的营帐还亮着微光。他刚从太子赵嘉佑的军帐议事归来,玄色披风上还沾着北荒的霜气。
我正蹲在医帐外帮忙鼓捣药材,就见他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到帐后僻静处说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将药材往石台上一放,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快步跟上,刚绕过帐角就对上他沉如寒潭的目光。
“你失踪这两日,究竟被谁带去了哪里?”
他开门见山,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手指被他握得泛白。
我早就在心里把说辞过了三遍,此刻见他追问,立刻摆出一副又急又怕的模样,眼眶先红了半截:“师父!您可算问我了!之前我被魔君扣在魔域时,他不知用了什么邪术,在我身上下了不知名的禁制。我这次跟着队伍靠近北荒边界,刚到黑风岭下,那禁制就突然发烫,像有只无形的手把我往林子里拽!”
我越说越急,伸手抓住他的衣袖轻轻摇晃,“您还记得上元节在帝都遇见的关家兄弟吗?徒儿在林子里见到他了,他真名是关山稳!而且他身边还跟着个穿黑袍的人,面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阴沉沉的眼睛,旁人都叫他‘阴世连’。师父,他们俩都是魔族的人,一见面就把我扣住了!”
我说着猛地低下头,手指绞着裙摆,声音里掺了几分哭腔,故意露出后颈被树枝刮出的细小伤痕:“徒儿没用,没打过他们,被关到了一个叫修罗场的地方。那地方全是黑漆漆的石头,连月亮都照不进去,我还听见旁边囚笼里有怪物叫......”
说到这里,我刻意顿了顿,吸了吸鼻子,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幸亏遇到了十醍姑娘,她不知为何会在那里,见我是熟人,趁关山稳他们不备,偷偷把我放出来了。师父,我是不是给宗门添麻烦了?”
我垂着头,余光却紧紧盯着高瞻的鞋尖。
我这番话半真半假,禁制是真的,关山稳的身份是真的,连十醍的圣女身份归宗也早有察觉,唯有修罗场的细节和阴世连的来历是我刻意加工的。
我早就在心里盘算清楚:全说假话绝对行不通,高瞻是修为高深的战灵师,能看透人心虚实;可全说真话更不行--我与魔族的牵扯远比表面复杂,一旦暴露,别说留在归宗,恐怕会被仙门百家当成魔徒追杀。
唯有真假掺半,用已知的事实做铺垫,再抛出虚构的线索,才能让他彻底相信。
关山稳的身份,早在钦天监吴府查案时,高瞻就从吴勉那里得知他与魔域有关;十醍的圣女身份,归宗的情报网也早有推测,这些说出来都不会引人怀疑。而“阴世连”这个名字,才是我送给高瞻和归宗的一份大礼。
一个毫无记录的神秘人,最能勾起仙门的警惕,也能将他们的注意力从我的真实处境上转移开,这算是我送给归宗的“投名状”。
果然,“阴世连”三个字刚出口,高瞻的呼吸就顿了一下,一双眸子更暗沉了几分。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阴世连......琅环阁的古籍里没有记载,燕子矶的密探也从未传回这个名字。若能让关山稳随行,还敢在黑风岭设伏,绝非普通魔兵......莫非是魔宫新崛起的首领?”
他沉思片刻,突然抬头看向我,目光锐利如剑,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看到骨子里:“伸出手来!”
话音未落,他已经上前一步,不等我反应,指尖的灵力就先一步扫过我的周身。显然,他刚才的沉思,不仅在想阴世连的身份,更在探查我的状况。
我乖乖将双手摊开,掌心向上递到他面前。
他伸出食指和中指,两指并拢如剑,指尖凝聚着一缕淡金色的归宗灵力,轻轻点在我的手腕脉门上。灵力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暖融融的,可当灵力触及左臂时,我突然感到一阵刺痛。
紧接着,我左臂的皮肤下浮现出一条细细的黑色纹线,像蚯蚓似的在皮肤下游走了一下,才渐渐清晰固定。
高瞻见状,猛地收了灵力,眉头拧成一个川字,语气里满是自责:“果然身中魔域禁制!这禁制隐于经脉之中,平日里与寻常灵力无异,难怪为师之前竟不曾察觉!”
我趁机挤出两滴眼泪,声音带着哭腔,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咋整啊师父?这禁制会不会把我变成怪物?您快救救我!我还不想被掌门们当成魔徒烧了!”
我故意把惜命的样子演得夸张,跺脚晃他的手臂,眼角的泪珠子说来就来。这副没出息的模样,才符合离殇在他心中的印象,也能让他放下对我的最后一丝疑虑。
“瞧你这没出息的样!”
高瞻被我闹得没了火气,伸手狠狠点了点我的额头,力道却轻得很,“都是被你那贪玩的性子害的,若不是你总爱到处跑,怎会给敌人可乘之机?”
他叹了口气:“去找槲寄生要几丸药,先暂且压制住禁制的力量,别让它再反噬经脉。待我们班师回山,为师再用归宗秘术,为你慢慢拔除这禁制。”
我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心里却突然咯噔一下--“班师回山”?
我立刻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语气里满是惊讶:“师父,您说我们要回归宗了?可是北荒的魔障还没彻底清除,不接着打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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