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英格兰人学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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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放心吧,根本没这么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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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破仑·波拿巴皇帝被流放到厄尔巴岛上,可平静的小岛生活究竟适不适合自己,这位皇帝陛下还不是太确定——他毕竟已经当惯了这世界很大一部分的统治者。于是,在离开法国之前,他对好几个人都说过:春天紫罗兰再开之时,即是他重归之日。他实现了这个诺言。

一回到法国土地上,他便集中兵力北上巴黎,继续追赶自己的终极命运——向全世界全人类宣战。他自然急着重新当上皇帝,可谁也不知道他打算当哪里的皇帝。他一直都在极力模仿亚历山大大帝,于是人们推测他会东征。他之前侵略过一次埃及,也取得过一定胜利。不过他也可能西征:有传闻说在瑟堡一支舰队已整装待发,只等开往美洲,带他去征服另一片新世界。

不管他最终往哪里走,大家一致认为他肯定先从比利时下手。于是威灵顿公爵赶赴布鲁塞尔,恭候这位欧洲最大的敌人。

英国的报纸满是风言风语:波拿巴集中了兵力;他以惊人的速度向比利时逼近;他到达了比利时;他所向披靡!谁知到了第二天,他其实还待在巴黎的宫殿里,根本没动窝。

5月底,埃文·阿什福德跟随威灵顿及英国陆军赴往布鲁塞尔。之前的三个月里,他一直安安静静待在什罗普郡,整日思考魔法,于是刚到布鲁塞尔的时候难免会感觉有些莫名其妙。四处溜达了一两个小时后,他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问题,要怪只能怪布鲁塞尔。他知道一座城市在战时会变成什么样子,而这里并非如此。街上会有成群结队的士兵走来走去,有装运物资的小推车,有一张张焦虑的脸。可在这里,他却只看到高档商店和乘着漂亮马车到处闲逛的太太小姐。确实,一批批的军官随处可见,可当中就没一位像是有务兵家事的打算(有位军官正使出浑身解数,全神贯注地帮一个小女孩修理玩具阳伞)。拿破仑·波拿巴马上就要打过来了,这里的欢声笑语似乎多得有点儿不合适了。

有人喊他名字。他回头发现是曼宁厄姆上校——他认识。曼宁厄姆上校当即邀他同去夏洛特·格雷维尔夫人家。(这是一位住在布鲁塞尔的英国夫人。)阿什福德回嘴说自己没有邀请函,再说无论如何他现在得去找威公爵。可曼宁厄姆声称没有邀请函不会有什么要紧——他去了一定受欢迎——再说威公爵有可能在任何地方,其中当然也包括夏洛特·格雷维尔夫人家的客厅。

十分钟后,阿什福德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华美的厅堂,到处都是人,有不少他都认识。这里有军官、窈窕淑女、时髦绅士;这里还有英国政客以及貌似英国贵族各个阶层的代表。所有人都在大声讨论战事,还拿战事开玩笑。这情形阿什福德闻所未闻:战争竟也成了时髦人的娱乐。在西班牙和葡萄牙,士兵一贯视自己为牺牲品、受害者和被遗忘的人群。英国报章一向拼命渲染,让战况听起来越惨越好。可一来布鲁塞尔,在公爵大人手下当军官就成了世界上最崇高的事——第二崇高的就是当公爵大人的魔法师。

“威灵顿当真想让这么些人都待在这儿?”阿什福德十分惊奇,低声问曼宁厄姆,“万一法国人打过来怎么办?我要是不来就好了,肯定会有人问我跟索恩闹分歧的事情,我现在真是不想讨论这个。”

“净说傻话!”曼宁厄姆低声回嘴道,“这里没人关心那些!不管怎么样,反正公爵已经来了!”

人群里乱了一阵,随后公爵出现了。“啊,梅林,”他发现了阿什福德,大叫起来,“见到你真高兴!快来握握手!你一定认识里士满公爵吧。不认识?那就让我来介绍介绍!”

假如之前这里就算热闹,公爵大人一到,大家情绪涨得更高!一双双眼睛都跟着他,看他在跟谁说话,(更重要的是)看他在跟谁打情骂俏。见他这副样子,谁也想不到他来布鲁塞尔除了享受以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目的。可只要阿什福德一打算溜,公爵就用眼神盯住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不行,你必须留下。我还用得着你!”终于,他一边微笑着,一边低头在阿什福德耳边悄悄说道:“好了,我想现在可以了。来!客厅对面那一头有间温室。那里能避开人群。”

于是,他二人在棕榈树等奇花异草之间落了座。

“给你提个醒,”公爵道,“这里不是西班牙。在西班牙,男女老少人人都将法国人视为眼中钉。可在这里,情况大不一样。这里每条街上、陆军很多支部内都可能有波拿巴的亲信。这座城里到处都是特务。所以咱们的任务——你的,也是我的——是要表现得好像波拿巴战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笑一笑,梅林!喝点茶,安安神。”

阿什福德试着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可笑容很快就变成了紧锁的眉头,为了不让公爵大人发现他自己这张脸有多不争气,他问公爵对这次陆军的整体情况感觉如何。

“哦,这回是矮子里面拔将军了!我从来没指挥过这么杂的一支军队——英国人、比利时人、荷兰人、德国人全都混在一起,就好像要拿五六种材料砌一面墙。每种材料单看都是极好的,可我总怀疑以后拼在一起能不能立得住。普鲁士军队已经答应与我方联合,布吕歇尔这老家伙(这位是普鲁士元帅)也棒得很——就爱打个仗——只可惜他精神不大正常。他觉得自己有孕在身。”

“啊哈!”

“怀的还是头小象。”

“啊哈!”

“我们这就得把你的工作安排了!你的 书都带了吗?银盘子呢?有没有合适的地方?我有很强的预感波拿巴会在西边现身,从里尔那个方向。假如我是他的话,我肯定会这么办的。此外,我手上还有咱们在里尔的盟友写来的信,都说他的出现无非是早一时晚一时的事。你的任务来了:监视西部边境线,看可有他迫近的迹象。一见着法国部队的影子,立刻通报给我。”

之后接连两个礼拜,阿什福德都在召幻影观望威灵顿公爵认为法国人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公爵给他提供了两样帮助:一大张地图和一位名唤威廉·哈德利-布莱特的年轻军官。

哈德利-布莱特是那种命运女神格外眷顾的幸运儿。对他来说,一切都来得容易。他是一位有钱寡妇的宝贝独子。他想在军队任职,朋友就把他安插在一个上流人家孩子多的团部里。他想来点儿刺激的,想走南闯北冒冒险,威灵顿公爵就挑他做了自己的副官。当他刚刚发现自己对英格兰魔法的热情已经超过了当兵,公爵就派他去协助伟大而神秘的埃文·阿什福德。而他这样顺利若是遭了嫉恨,恨他的人准不是一般的尖酸刻薄;他这人喜兴、好性情,谁对他也恨不起来。

阿什福德和哈德利-布莱特日复一日监视着比利时西边几座要塞;他们细细查看毫无特点的村路;他们盯着广阔空寂的田野,抬眼便是更为广阔的、水墨画般的云海。可法国人却一直没有出现。

6月中旬的一天,天气闷热湿黏,他俩坐在桌前,继续这似乎永无尽头的任务。大约三点钟光景,几只用过的咖啡杯侍从忘了收走,一只苍蝇绕着杯子嗡嗡打转。窗户开着,从外边飘进马匹汗臭、酸腐牛奶和桃子的混合味道。哈德利-布莱特正伏在一把餐椅上,充分展示着当兵的必备技能之一——不分时间、场合,说睡就睡。

阿什福德瞥了一眼地图,随便挑了块地界。银盘里的水面上出现了一处寂静的岔路口;路旁有片农庄、两三栋房子。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什么事都没发生。他闭上双眼,正要睡过去,水面突然出现了几个兵,正将一门大炮拖到榆树下就位。这几个兵模样郑重,神情专注。他一脚把哈德利-布莱特踹醒。“这是什么人?”他问道。

哈德利-布莱特冲水盆眨了眨眼。

十字路口上的士兵身穿绿色军衣,红领子,红袖口。人数突然间就多了起来。

“拿骚人,”哈德利-布莱特认出这是威灵顿手下的德国部队,“奥兰治亲王的兵,不用担心。你看的这是哪儿?”

“城南二十里外的一个十字路口,地名叫作四臂村。”

“哦,没必要在那儿浪费时间!”哈德利-布莱特说着,伸了个懒腰,“这路口就在通往沙勒罗瓦的路上,普军在另一头候着呢——至少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我在想,他们到底应不应当出现在这里呢?”他动手翻起了记录联军部队各自方位的文件,“不对,我觉得不……”

“这又是什么人?”阿什福德突然发了问,指向一个突然出现在路口对面高坡上的士兵。这士兵身穿蓝制服,滑膛枪已经上了膛。

迟疑只有短短一瞬。“法国人。”哈德利-布莱特道。

“那他应不应当出现在这里呢?”阿什福德问。

又有个法国人跟了过来,随后又多了五十个,五十个变成了一百个——三百个——上千了!这山坡就好像奶酪生蛆似的生出一堆法国人。转眼工夫,这堆法国人齐齐向岔路口上的拿骚人开了火。交战时间不长,拿骚人便开了炮;而法国人似乎没有炮,于是翻过山坡撤退了。

“哈,”阿什福德欢呼道,“他们败了!他们逃跑了!”

“是啊,可他们最初是打哪儿来的呢?”哈德利-布莱特恨恨道,“您能看到山坡后面去吗?”

阿什福德用手点点水,在水面上做了个搓捻的手势。岔路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法军部队,一览无余——即便不是整个法军,也是其中相当有分量的一支了。

哈德利-布莱特一屁股坐下,活像一尊被人剪了线的木偶。阿什福德操着西班牙文骂了起来(他很自然就把这门语言和打仗联系起来)。英普联军完全走岔了。威灵顿的部队都在西面,准备抵死保卫的都是波拿巴根本没打算进攻的地方。布吕歇尔元帅及其麾下普鲁士陆军都在东面,离得太远。法国人突然从南面冒了出来。就目前形势看,这些拿骚人(人数大约有三四千)是挡在法国人和布鲁塞尔之间唯一的兵力。

“埃文先生,快想办法,我求求您!”哈德利-布莱特大叫起来。

阿什福德深吸口气,大张双臂,就好像要把自己学过的所有法术都收集起来。

“快,埃文先生!快点!”

“我可以挪动整座城!”阿什福德道,“我可以把布鲁塞尔挪走!我可以把它挪到法国人找不到的地方。”

“挪到哪儿去?”哈德利-布莱特叫道,抓住阿什福德的双手摁了下去,“咱们外围都是部队。都是咱们自己人!您要是挪动布鲁塞尔,就很可能把咱们的部队压在楼房、路石底下。公爵肯定不干,损失一个兵他都不干。”

阿什福德又想了想。“有了!”他大声道。

一阵清风扑面而来,感觉不坏——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清新的海洋芬芳。哈德利-布莱特往窗外看去。越过屋宇、教堂、宫殿和公园,远处出现了刚刚还不曾有的连绵的山脊,黑黑一片,就仿佛生满了苍松。空气比先前清新了许多——就像从没被人呼吸过一样。

“咱们这是在哪儿?”哈德利-布莱特问。

“美国。”阿什福德道,紧接着补了一句,算是解释,“从地图上看起来,这地方总是空荡荡的。”

“老天!挪到这里还不如不挪呢!您忘了咱们刚刚跟他们签过和平公约吗?一座欧洲城市突然出现在他们国土上,再没什么能比这更惹他们不痛快了!”

“哦,估计是吧!不过你也不用着急,听我的。咱们离华盛顿、新奥尔良这些打过仗的城市还远得很,我估计隔了得有几百里地。至少……我的意思是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咱们具体在哪里。你觉得这有什么关系吗?”(1)

哈德利-布莱特冲出门去,打算向威灵顿公爵汇报,说形势与预期正相反:法国人此时已经进了比利时,而公爵您却不在了。

公爵大人(这会儿似乎正跟几位英国政客和比利时伯爵夫人一起吃茶)听到消息的时候,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不动声色。可半个小时后他就在阿什福德所在的旅馆里露了面,还带来了军需长德兰西上校。他低头盯着银盘里的景象,一脸严肃。“拿破仑把我涮了,老天!”他叫道,“德兰西,你赶快把军令写好。咱们得把部队兵力都聚集到四臂村。”

可怜的德兰西上校大惊失色:“隔着一座大西洋,咱们怎么把命令发到那边去呢?”

“哦,”公爵大人道,“这问题由埃文先生解决。”说着说着,窗外什么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四个人骑着马从窗外经过,气宇轩昂,不可一世。他们肤色如红木,长发似渡鸦羽翼一般乌黑亮泽,兽皮衣上缝着箭猪翎子。他们每人身上都扛着装了皮套子的来复枪、一把令人生畏的长矛(像他们脑袋上一样插满羽毛)和一弯弓。“哦还有,德兰西!你能不能找人问问这几位明天愿不愿意打仗?他们看上去有这个本事。”

过了大约一个钟头,布鲁塞尔二十里地之外(或者说,离曾经的布鲁塞尔二十里地之外)的阿特镇上,一位糕点师傅把一整盘小蛋糕从炉子里往外端。等蛋糕凉了,他便用粉红色的糖霜在每个小蛋糕上挤了一个字母——他一辈子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他妻子(一个英国字都不认识)将蛋糕在木托盘上码放好,交给了糕点师傅的副手。副手端着蛋糕送到了镇上英普联军的司令部,司令部里,亨利·克林顿爵士正给手下军官们派任务。副手把蛋糕端给亨利爵士,亨利爵士拿起一块正要往嘴里送,第95来复枪团的诺考特少校惊叫起来。他们面前的小蛋糕上,粉红色的糖霜拼出来一条威灵顿的指示,让亨利爵士带着步兵第2师尽快前往四臂村。亨利爵士一脸惊奇地抬起头来,糕点师傅的副手带着一脸笑意望着他。

与此同时,率领第3师的上将——来自汉诺威的查尔斯·奥尔腾爵士——正在布鲁塞尔西南二十五里的一座城堡里忙碌。他偶然往窗外一看,发现院子上方飘来小小一朵举止奇异的乌云。雨洒下来,落在院子正中,墙却一点儿也没沾湿。查尔斯爵士觉得奇怪,便跑到门外去一探究竟。只见院子里的灰土地上,雨水写出了以下一条短函:

第3师立赴四臂村。

威灵顿

1815年6月15日于布鲁塞尔

威灵顿部队里一些荷兰、比利时的将军本已发现法国人在四臂村,此时正率领荷兰第2师向那里挺进。于是,当一大群啼鸟突然落在路边的树上唱起下面这首歌时,将军们(分别是雷贝克少将和佩尔庞谢中将)听罢,命令倒是搞清了,更多则是心烦:

公爵的意思我们细说

四臂村里法国人出没

公爵的部队统统集合

十字路口乃集结之所

“行啦,行啦!我们知道了!”佩尔庞谢中将一边喊一边挥手轰鸟,“滚,该x的!”谁知鸟儿飞得更近了,有几只干脆落到他的肩膀和坐骑身上。鸟儿继续唱着,极尽好事者之相:

此地一搏美名扬

公爵令下:莫恐慌!

部队方案皆妥当

速与战友奔前方!

这些鸟儿当天上午一直跟着部队,叽叽喳喳、一刻不停地唱这首令人烦躁的歌。雷贝克少将英文造诣深,他设法抓住一只鸟,试着教它一首新歌,打算让它飞回去对着阿什福德唱:

公爵的魔法师该挨踢了

从布鲁塞尔踢到马斯特里赫特

谁让他对老实人使坏

从马斯特里赫特再踢回来(2)

当晚六点,阿什福德将布鲁塞尔重新移回了欧洲大陆。之前被隔绝在城内的部队各团迅速穿过那慕尔城门,沿通向四臂村的主路南下。这件事办妥,阿什福德才腾出工夫来为自己做战前准备。他将东西归置到一起,包括他的银盘、五六本魔法 书、一对手枪、一件衣兜特别深的春夏轻便外套、一打熟透的煮鸡蛋、三瓶白兰地、几块纸包猪肉馅饼以及一把很大的绸伞。

第二天一早,他把这些必需品有的扛在身上有的驮在马上,跟公爵和公爵的随员一起骑往四臂村的十字路口。这会儿那里已经聚集起好几千英普联军,可法国人还没冒头。偶尔能听见几声滑膛枪响,可频率也并不比英格兰树林里有人打猎时更高。

阿什福德正往四下里看,一只画眉落在他肩头,叽喳起来:

公爵的意思我们细说

四臂村里法国人出没……

“什么?”阿什福德恨恨道,“你怎么还在这儿?几个小时之前你就该消失的!”他比画了个奥姆斯柯克的手势,解除了咒语,小鸟飞走了。可令他错愕的是,整整一群鸟都在这一刻飞走了。他慌忙四处张望,看有没有人发现他这一招玩砸了;可大家似乎都在为战事忙碌,他于是断定没人发现。

他找到自己中意的位置——正对着四臂村农庄的一道沟里,右边紧挨着十字路口,左边是第92常规步兵团和高地团。他从兜里掏出煮鸡蛋来,看那些高地团战士谁想吃就给谁。(和平年代里,若想跟谁认识认识,一般来说都要经过这样或那样的介绍;而在战时,一点儿吃食就能奏效。)高地战士回赠他甜甜的奶茶,很快他们就跟老相识似的聊起天来了。

当天天气极其炎热。路两侧是大麦田,艳阳之下,麦田闪耀着超乎自然的光辉。三里外,普军已和法军开战,隐隐听见大炮的轰鸣声和人的呼喊声,就如同未来之灵。快到正午时分,便能听见远方战鼓擂响,气势汹汹的战歌也唱起来了。成千上万双脚奔跑踩踏,大地也随之震颤。密实、黑沉的法军步兵纵队穿过麦田,向他们冲了过来。

公爵并没有给阿什福德任何具体任务,于是一开打,他就准备着把在西班牙战场上使用过的法术再施一遍。他放烈焰天使去威吓法国人,变出龙来往他们身上喷火。这些幻影比在西班牙变出来的任何一种都大、都鲜亮。他从沟里爬出去了好几回,就为欣赏效果——即便高地人警告他随时有可能中弹。

他兢兢业业地施法术,忙了三四个钟头,突然有情况发生了。战场上,一队法国猎骑兵突然袭击,眼看就要把公爵和他手下随员包围了。公爵他们被迫调头,仓皇奔回联军战线。离他们最近的部队正好就是第92常规步兵团。

“第92团,”公爵喊道,“趴下!”

高地兵立刻趴下去了。阿什福德从地沟里抬起头来,只见公爵骑着哥本哈根(3)擦着他们头皮飞了过去。公爵安然无恙,遭遇险情非但没被吓慌,看上去反倒更精神了。他环顾四周,看看大家都在干什么,目光落在阿什福德身上。

“阿什福德先生,你在干什么?要是我想看沃克斯豪尔乐园变戏法的,我会说的!(4)这些东西法国人在西班牙的时候已经见了不少了——他们现在都见怪不怪了。可我率领的比利时人、荷兰人和德国人是没见过这些的。我刚看见那边树林里你变出来的一条龙把布伦瑞克军一个连吓得够呛,从马上摔下来四个。这么着不行,埃文先生!这么着肯定不行!”说完他便飞奔而去。

阿什福德呆呆望着他的背影。他有心刻薄几句公爵是怎样忘恩负义的,说给高地朋友们听;可高地团的战士们这会儿似乎腾不出工夫——大炮正冲他们这里轰,马刀正往他们身上砍。他只好拾起地图,爬出了地沟,走向十字路口。威灵顿公爵的军务秘 书长菲茨罗伊·萨莫塞特爵士正在那里一脸焦虑地环顾四周。

“大人,”阿什福德道,“我得问您点儿事。战况如何?”

萨莫塞特叹了口气:“到最后一定会好的。当然会的。可有一半兵力现在还没到。咱们手上根本没什么骑兵了。我知道当时您很快就把命令派发到各个师了,可有些队伍确实离得太远了。假如法国人抢在咱们前头获得增援,那……”他耸耸肩膀。

“假如法国方面的增援真过来了,他们会从哪边来?南边,我猜?”

“南边和东南。”

阿什福德没有再回战场。他直奔英军战线后方的四臂村农庄而去。这片农庄几乎已经废弃,房门都大敞着,窗帘飞出窗外,被急着逃命的人扔下的一把镰刀和一把锄头躺在灰土里。在一间黑洞洞、弥漫着奶味儿的牛奶棚里,他发现了一只大猫和几只刚出生的小猫。只要炮声一响(响得很频繁),大猫就发抖。他给猫盛了点儿水,轻轻对它念叨了几句。随后,他往凉森森的石板地上一坐,把地图在面前铺开。

他开始挪动战场南面和东面的大路、小径、村庄。他首先将两个村子的位置调换了一下,接着就把所有东西走向的路都变成南北走向。等十分钟一过,他再把位置都复原。他还把附近所有树林都调了个儿,换了朝向;随后把溪水也改了流向。连续几个小时,他一直在更改地貌。这是个精细活儿,且十分乏味——就跟过去同索恩先生一起做的所有事情一样无聊。六点半钟,他站起身来,伸展伸展蜷僵了的四肢。“其实,”他对猫咪说道,“这些究竟有没有用,我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5)

田野上方黑烟滚滚。只要打仗就不会缺席的客人——那阴森可怖的乌鸦和渡鸦——翩然而至,数量成百上千。阿什福德发现他的高地朋友们已陷入深深的绝望。他们攻占下路边一栋房子,在此过程中,士兵人数损失了一半,总共三十六名军官死了二十五个,其中包括他们的上校——很多士兵之前都把他当作父亲一样看待。不止一位须发斑白的老兵坐在那里,双手抱头,潸然泪下。

法国人显然已经撤回弗拉讷镇——他们当天的出发地。阿什福德问了好几个人这是不是意味着联军取得了胜利,可对这一点谁也拿不出确凿证据。

当晚,他在往布鲁塞尔方向北上三里处的热纳普村留宿。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哈德利-布莱特上尉带来了消息:公爵的盟军——普鲁士陆军在昨天的战斗中遭受重创。

“他们战败了吗?”阿什福德问。

“没有,不过他们已经撤退了,所以公爵说咱们也得跟着撤。公爵大人他选了块地方作战,普军到时候跟咱们在那里会合。那地方叫作滑铁卢。”

“滑铁卢?这地名真荒唐!”阿什福德道。

“挺怪的,不是吗?我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它。”

“哦,”阿什福德道,“在西班牙的时候这种事常有!肯定是告诉你的人把名字搞错了。放心吧,根本没有滑铁卢这么个地方!”

正午刚过不久,他二人上马,准备跟着陆军大部队出村。这时,从威灵顿处传来封口信:法军枪骑兵一个营正向他们逼近,埃文先生能想个办法折腾他们一下吗?阿什福德急欲洗脱沃克斯豪尔乐园戏法的恶名,于是向哈德利-布莱特征求建议:“骑兵最讨厌什么?”

哈德利-布莱特想了想。“泥巴。”他说。

“泥巴?真的?好吧,我想你说得没错。好吧,没什么法术在技术上比天气魔法更基础、更成熟的了!”

天色暗了下来。空中出现一片墨黑的乌云,跟整座比利时一般大,饱满、沉重,最下端参差不齐的边缘简直快要擦上树顶。电光一闪,世界一瞬间变得灰黄;震耳欲聋的雷声炸响,随后雨水湍急如注,大地咝咝一片沸腾。

不出几分钟,路边田野已是一片泥淖。法军枪骑兵再也无法随心所欲地进行他们热衷的活动——敏捷熟练地飞驰。威灵顿的后卫部队得以安全撤离。

一个钟头过后,阿什福德跟哈德利-布莱特惊奇地发现确实有个地方叫作滑铁卢,他俩已然进了这块地界。雨中,公爵骑在马上,凝视着脏污不堪的士兵、马匹和推车,心情大好。“泥巴变得妙,梅林!”他兴高采烈地喊道,“又黏又滑。法国人肯定不喜欢。拜托再多来点儿雨!你看见这条路下坡的地方有棵树了吗?”

“是那棵榆树吗,大人?”

“就是那棵。明天打起来的时候,你就站在那儿。我到时候就靠你了。我自己偶尔也会过去,但不会太经常。我的兵会把指示传达给你。”

当晚,联军各师沿着滑铁卢南面一座矮岭就位,头顶雷声大作,雨水湍急。每隔不久就会有浑身泥水的士兵走到榆树下来请愿,求阿什福德把雨停了,可阿什福德只是摇摇头,说:“公爵让我停,我才能停。”

而在半岛打过仗的老兵都赞许道,雨水一直是英格兰人战时良伴。他们告诉战友:“有什么能比雨水更令咱们惬意、熟悉呢?而对于外国人来说,一下雨他们就转向。在富恩特斯、萨拉曼卡和维多利亚,大战前夜都下过雨。”(这些是威灵顿在半岛战争期间取得的几场重大胜利。)

阿什福德躲在伞下,琢磨即将来临的这场战斗。自打半岛战争结束,他就一直在研究黄金时代魔法师曾在战时使用过的法术。这方面的信息鲜有人知;相传——仅仅是相传——约翰·乌斯克格拉斯曾在自己打仗前使用过一种咒语,预见了事态发展的结果。临入夜,阿什福德突然有了灵感:“乌斯克格拉斯做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可佩尔的‘未来征兆之臆测’总是现成的。佩尔这条咒语很可能就是乌斯克格拉斯那条的简化版本,我可以试试。”

咒语起效前不久,他突然对四周一切声响都有了知觉:雨水打在金属和皮子上,顺着帆布往下流;马儿来回踱步,喷鼻息;英格兰人唱歌,苏格兰人吹风笛;两名威尔士士兵在争论《圣经》某段内容该如何解释;来自苏格兰的约翰·金凯德上尉正招待几位美国土着,教他们怎么喝茶。(他大概以为,只要把喝茶学会了,不列颠人的其他习俗特质也就自然跟进了。)

随后是一片寂静。士兵、战马渐渐消失,起初是一点儿一点儿变没,而后越来越快——成百上千地从眼前匿迹。原先密密麻麻的部队之间出现大片空地。在东边不远处,整整一个团都消失了,空出个洞来,面积同汉诺威广场一般大。前一秒钟处处生机,话语、动态无处不在,转眼间什么都没了,只剩下雨水、暮色和滚滚麦浪。阿什福德抹抹嘴,他犯了恶心。“哈,”他心想,“看我敢再乱用君王的法术——这就是教训!索恩说得对。有些法术不是给一般魔法师用的。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大概懂得如何利用这可怕的预兆。我不懂。我要不要跟谁说说?告诉公爵?他可不会念我的好。”

有人正低头看着他,跟他说话——是骑炮兵团的一个上尉。阿什福德看见他嘴在动,说的什么一个字也听不见。他打了个响指,解除了魔咒。这名上尉是来请他一起喝酒抽雪茄去的。阿什福德打了个寒噤,婉拒了。

他在榆树下独坐了一整夜。过去他从没觉得自己因为是个魔法师就和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可现在他窥见了不该见的东西。他感到分外毛骨悚然——仿佛这世界眼看着就老了,生命里那些最美好的东西——欢笑、情爱、纯真——全都不可挽回地流逝了。

第二天上午大约十一点半钟,法国人的大炮开火了,联军炮兵予以反击。作战双方之间,夏天原本清透的空气里弥漫开乌黑、苦涩的硝烟,如同幔帐飘浮。

法国人攻打的目标主要是乌古蒙堡,该城堡是联军在山谷里的一处前哨,周边树林及建筑由第3常规步兵近卫军、冷溪近卫军、拿骚军和汉诺威军共同守卫。阿什福德在银盘里召起一个又一个幻影,观察城堡外围树林间的厮杀血战。他有心把树木移走,好让联军战士瞄得更准,然而这类近距离搏击是魔法最难处理的情况。他提醒自己,打仗的时候出手太快、太莽撞有可能比完全不动手带来的危害更大。他等待着。

炮火愈加猛烈。英军老兵对战友们说,他们从没见过炮子儿飞得这么快、这么密的。战士们眼见自己的战友被斩作两截、炸成碎片,或是被炮弹轰没了脑袋。炮声的混响令空气都起了震荡。“予以猛击。”公爵冷静地指示,并命前排官兵撤到坡峰后面趴下。炮击一停,联军官兵抬起头来,只见法国步兵正穿过硝烟弥漫的山谷向他们逼近:一万六千人肩并肩排成一道道庞大的纵队,齐声高喊,一同踏步向前。

不止一名士兵心想,法国人是不是终于也找来自己的魔法师了。这些法国步兵看上去比正常人个头高得多;等他们走近了,就能看到他们眼中灼灼燃烧着非凡的怒火。其实,这些都是拿破仑·波拿巴的魔力,只有他最懂得如何打扮手下官兵,好让敌人望而生畏;也只有他最懂得如何排兵布阵,谁见了都会以为他们坚不可摧。

阿什福德这会儿很清楚该做什么。浓稠结块的泥浆明显已经阻碍了敌军的前进。为把他们拦得更死,他开始给麦秸施法术,让它们去缠法国人的脚。麦秸韧得像金属丝一样;法国兵一路磕磕绊绊,纷纷跌倒在地。运气好的话,他们会陷在泥浆里爬不起来,被自己的战友——或是刚刚从后方跟上来的骑兵——踩踏在脚下。这活儿特别累人,而阿什福德费了半天力,这法术对法军的破坏性并不比一个老练的滑膛枪手或是来复枪手更强。

一位副官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奔上前,把一张羊皮字条往阿什福德手里一塞,喊了一声“公爵有令!”一眨眼的工夫,人已经不见了。

法军炮弹点着了乌古蒙堡。灭火。

威灵顿

阿什福德另将乌古蒙堡的景象召唤出来。那里官兵的情形比前一次查看的时候要惨得多。每间屋子里都躺着双方的伤员。草垛、边房连带城堡本身都已经烧起来了,处处是呛人的黑烟。马儿尖声嘶鸣,受伤的士兵拼命往外爬——可哪里还有活路。城堡外面也正打得如火如荼。阿什福德发现礼拜堂的墙壁上画着五六个圣人像。人物约有七八尺高,身体比例十分不协调——看来画家是一位热心的外行。几位圣人都留着棕黄的长胡须,大眼睛里充满忧郁。

“就靠它们了!”他喃喃道。他一指挥,几位圣人便从墙上走了下来,像提线木偶似的一路抽搐抖动,倒也自有一种轻盈、优雅的风致。它们悄悄穿过成排的伤员,溜到一个院子里的水井边,打上来一桶桶的水提着去灭火。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可其中两位(大概是圣彼得和圣杰罗姆)突然着火,烧了个干净——浑身除了颜料和魔法再没别的成分,几位圣人是相当易燃的。阿什福德正琢磨怎么补救,法国人一颗炮弹炸开,弹片击中他银盘沿儿。盘子打着转向右飞出去五十码。等他把盘子捡回来,把盘子侧肚一大块磕瘪了的地方敲平了,再把盘子重新摆好,那几位画出来的圣人已全部葬身火海。伤兵、战马都在燃烧。墙上一幅画都不剩了。阿什福德沮丧得几乎掉泪,嘴上直骂那无名画家太懒惰。

还有什么办法?自己还会什么?他努力思索。很久以前,约翰·乌斯克格拉斯偶尔会用渡鸦变出一位勇士护驾——鸟儿聚作一群,汇成个怒发根根直立、形体时时变化的黑巨人,做什么都轻而易举。乌斯克格拉斯有时也会拿泥土变仆从。

阿什福德召出幻影,往乌古蒙堡的水井看去。他将井里的水抽上来,形成一柱喷泉;趁水柱还未落地流散,将它塑成个粗糙的人形。随后,他指挥着水人奔向火焰,纵身压过去。马厩里一间畜舍的火于是被顺利扑灭了,救下来三条人命。阿什福德于是争取变更多的水人出来,可水这东西不容易保持一定的形状,他才忙了一个钟头就已经晕头转向,双手抖得无法控制。

四点到五点之间发生了一件事,完全在意料之外。阿什福德抬起头来,发现亮闪闪一大批法国骑兵正向他们逼近。队伍组成横向五百骑、纵向十二骑的方阵,齐头并进——炮声太响,以至于谁也没听见他们的动静;他们好像悄无声息地就来了。“说真的,”阿什福德心想,“他们总不至于不知道威灵顿的步兵是攻不破的。他们是要被砍得七零八落的。”在他身后,步兵团正在排列方阵。有人叫阿什福德到方阵里来避避。这主意不错,于是他去了。

在方阵相对来说较好的掩护下,阿什福德观望着法国骑兵渐渐逼近。胸甲骑兵的胸甲闪闪发亮,头盔上顶着羽冠;枪骑兵手中兵器上挂的三角旗红白相间。他们简直不属于这平淡乏味的年代。他们身上闪耀着古时荣光——阿什福德决定自己也重现个古时荣光让他们瞧瞧。约翰·乌斯克格拉斯仆从的形象——那渡鸦组成的巨人、泥土变的仆人——灼上他的心房。法国骑兵脚下的泥突然涌了起来,开始咕嘟冒泡。泥浆化作一只巨手,从地面伸出,将战士、战马齐齐拽倒。倒下的士兵被战友踩踏,没倒下的则消受了联军步兵的枪林弹雨。阿什福德在一旁观看,丝毫不为所动。

待法国人被镇压下去了,他又回到自己的银盘边。

“您就是这里的魔法师?”有人说话。

阿什福德猛转过身,惊异地发现一个穿便服的小矮个子正冲他微笑。这人长得圆滚滚,看上去挺温和。“天哪,你是什么人?”他逼问道。

“我姓平克,”这人解释道,“我为伯明翰的维尔贝克优质纽扣公司做跑街。公爵托我给您带个信儿。”

阿什福德浑身是泥,一辈子从没这么疲惫过。这话他一时没听懂:“公爵的副官们都哪儿去了?”

“他说他们都牺牲了。”

“什么?哈德利-布莱特死了?那坎宁上校呢?”

“啊呀,”平克先生微笑道,“具体的我也说不好。我昨天从安特卫普来观战,刚巧碰到了公爵,于是我就借机自我介绍,顺带着也提了提维尔贝克优质纽扣质量有多好。公爵特地请我帮他跑一趟,通知您普鲁士军正向这边赶来,已到达巴黎森林,不过,公爵大人说,他们在那边可是见了鬼……”(平克先生听自己说出这么有军人味儿的词,又笑又眨眼。)“……可是见了鬼——路又窄,到处又都是泥,能不能请您给他们变条大路,从树林直通战场?”

“当然可以。”阿什福德道,边说边把脸上的泥往下抹。

“我这就去告诉公爵大人。”他顿了顿,又怅然问道,“您觉得公爵他会买点儿扣子吗?”

“我看没什么不会的。他和大部分男人一样喜欢扣子。”

“那么,您要知道,我们就可以把‘威灵顿公爵特约纽扣供应商’这句话写进所有的广告里了。”平克先生开心地笑起来,“那我先走了!”

“好的,好的,您快走吧。”阿什福德为普军造了条路。后来他总觉得这位来自维尔贝克优质纽扣公司的平克先生是自己梦中臆想。(6)

情况似乎总在不断重复。法国骑兵一次次向他们冲来,阿什福德只好在步兵方阵里躲着。极具杀伤力的骑兵一次次撞上方阵边缘,像海浪似的翻腾回转。阿什福德一遍遍从泥土里变出巨手将他们拽倒。只要骑兵一退下去,大炮便连续开火;阿什福德回到自己的银盘边,造出水人到已陷入绝境的乌古蒙堡去扑火、救人。就这样一次次、一遍遍,周而复始,简直无法想象这场仗有打完的那一天。他甚至觉得亘古通今一直就是这个状态。

“枪弹和炮弹迟早有用光的时候,”他心想,“到时候我们怎么办?拿马刀、刺刀互相砍?假如我们都死了,死光了,他们会说谁赢了呢?”

烟尘散去,眼前的景象似乎都凝固住了,就如同在一座虚幻的戏院里表演活人静态画面:在一片叫作拉艾圣的农场上,法国人正踩着他们自己的死人堆往上爬,翻过围墙,同守卫在那里的德军拼杀。

有一次法军冲过来时,阿什福德还没来得及进方阵。他正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名块头极大的胸甲骑兵,胯下的马也同样高大。他最先想到的是人家可会认得自己。(他听说法军人人都恨英国魔法师——是那种鲜明强烈、拉丁人才有的恨。)随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枪落在步兵方阵里面了。

胸甲骑兵举起了马刀。阿什福德想都没想就低声念起了斯托克塞的“唤魂咒”。一只蜜蜂似的东西从骑兵的胸口飞了出来,落在阿什福德的手心儿里。它并不是什么蜜蜂,而是一团泛着珍珠色泽的蓝光。又一团光从战马胸中飞出,马尖声嘶鸣,仰起身来靠后腿直立。骑兵看呆了,一脸迷惑。

阿什福德抬起另外一只手,准备灭了这骑兵和坐骑。可他突然又不动了。

“一个魔法师凭法术杀得了人吗?”威灵顿公爵问。

他答道:“我想杀是杀得掉的,可作为一名绅士,他绝下不了手。”

正犹豫着,英军骑兵一名军官——苏格兰灰骑兵——不知从何处飞身出现,一刀劈开了胸甲骑兵的脑袋,从下巴挑过上牙。胸甲骑兵像棵树似的歪倒在地。苏格兰灰骑兵绝尘而去。

后来发生了什么,阿什福德再也记不得。他印象中自己失魂落魄地四处游荡,不知过了多久。

一阵欢呼声让他回了神。他抬头发现威灵顿骑着哥本哈根,手拿帽子挥舞——这是在指示联军向法军发起进攻。可惜公爵周身烟雾缭绕,这胜利的一刻只有近旁的官兵才享受得到。

阿什福德见状,口中念念有词。只见滚滚浓烟间突现一道缝隙,一线落日余晖照在威灵顿身上。山脊上所有的士兵齐齐向他看去,欢呼声愈发响亮。

“瞧,”阿什福德心说,“英格兰魔法用在这儿才恰当。”

他跟着部队官兵和撤退的法国人奔至战场。遍地死伤之间,还能看见他变出来的泥土巨手左一个右一个地躺着。这些巨手都维持着愤怒、恐惧的模样,就好像大地也曾陷入绝望。走到那些曾给联军官兵带来重创的法国大炮旁边,他施了最后一个法术。他从土地上变出更多的手,这些手抓住大炮,送它们入了土。

在战场另一端的美丽同盟酒馆里,他找到了威灵顿公爵和普鲁士元帅布吕歇尔亲王。公爵冲他点点头,说:“跟我一起吃晚饭吧。”

布吕歇尔亲王亲热地同他握手,冲他说了一大堆德国话(阿什福德一句也没听懂)。这位老先生随后指了指想象中藏着一头小象的肚子,做了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好像在说:“我能有什么办法?”

阿什福德一出房门,差点儿跟哈德利-布莱特上尉撞了个满怀。“他们告诉我你已经死了!”他大叫起来。

“我以为你肯定也死了。”哈德利-布莱特答道。

二人一时语塞,彼此都觉得略尴尬。作战双方伤亡人数越来越多,尸体排开一眼望不到边。在这种时候还活着,说不出哪里总显得有点儿不够绅士。

“还有谁活下来了,您知道吗?”哈德利-布莱特问。

阿什福德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们各自离去了。

当晚,滑铁卢的威灵顿司令部里,四五十人的酒席已经备好。可到了开饭时间,却只有三个人出现:公爵本人、阿拉瓦将军(公爵的西班牙专员)和阿什福德。房门只要一开,公爵就回头,看看可是自己哪位朋友安然无恙地回来了;然而没有人回来。

很多客人的位子都安排好了,可他们此时不是已经牺牲就是垂死在床:坎宁上校、戈登中校、皮克顿少将、德兰西上校。夜色越来越深,名单越拉越长。

公爵、阿拉瓦将军和阿什福德三人落座,相对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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