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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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皖南立冬后第一次冷锋比往年提前了几天,寒风从1937年11月30日申时,一直肆肆到次日凌晨。冷血的风魔扬起枯枝落叶猖狂地攻城掠地,似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并吞八荒之野心。苍天昏暗,大地浑浊,让早已惶恐不安的山城人倍感肃杀,早早的关门熄灯,任凭黑夜里的妖魔张牙舞爪,除了隐约传来的更夫老郑头的更锣声,再无声息,仿佛天地玄黄之始,这儿便渺无人烟。

三更锣后,冰冷的世界渐渐安静下来,提心吊胆的山城人刚刚进入梦中的静谧,又被熟悉的破锣惊醒,大街上跟着喧哗起来。

东街“时氏中药铺”掌柜、郎中时光从梦中惊醒,躺在床上凝神分辩街上嘈杂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现在对锣声有些麻木,六天前的第一遍锣将县城男女老幼敲上了大街,惊恐的相互打听缘故。老郑头的喊声和破锣一般:“政府有令,川军要在本县打东洋,各家各户……”之后便在三五成群的敌机轰炸中一天几遍,不是老郑头边敲边喊各家各户如何如何,就是县保安团高振庭团长代宣政府号令。听上去还是六天前的那面破锣,仍有丝丝颤音。

此刻,他还没意识到山城将面临一次空前的灾难,更没料到自己的厄运已随着锣声降临,只是感觉老郑头喊声似有难以言状的惶恐。伸展双臂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两手垫在头下,一双小眼骨碌着房顶。

这几天敌机轰炸越来越频繁,城池周边的枪炮声昼夜响个不停,城乡上空终日里被冲天的黑烟笼罩,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城里富户纷纷携家带口,或去西边或去宣县或去山里。平民百姓没去处,尽管被炸的心惊肉跳,只能抱着侥幸心理,求神拜佛请祖宗。这几天家家香雾袅绕,各路神仙齐聚山城,自家祖宗也被请回家喝酒。时家自然免不了这一俗套。母亲时赵氏虔诚地忙了几天,还是得不到神谕和祖宗提示,最后忍不住偷偷回了趟娘家,领了护身符却不敢跟家里人透露半点风声。父亲时业祥不顾老伴反对,蚂蚁搬家似地将家里值钱的家什拉进山,昨天下午最后一趟,催老伴和孙子小龙上车。老伴硬拗着不走,孙子自然要留下。老两口意见不一,最后叫儿子定笃。

儿子这半年因爱人龙芳进山收购药材被土匪打死,整日里精神恍惚,一直在琢磨为爱人报仇的事。徒弟一年前进山习武,身为学堂教员的爱人情愿兼营药铺,也不同意儿子辍学上柜台。爱人出事后,他干脆停掉了药铺生意,让儿子跟自己学看诊。前几天,药铺被政府定为伤员接诊点。被救治的伤员为感激他悄悄透露,城里的伤员要集中到县保安团避难,川军阻击战已失败,能走还是先走的好。他听了忠告,当即关门歇业。他知道父母一辈子对着干,父亲说向东,母亲肯定会向西。他当然赞成父亲的意见。现在他只能力劝小脚的母亲和儿子跟马车进山。母亲见儿子发话,说她明天在祖屋给孙子过完十四岁生日再动身。他看天气骤变,担心路上遇上风暴,只好退一步,劝父亲先走,他明天陪母亲吃过午饭带他们进山,生日宴定在明天晚上父亲石屋。

锣声越响越近,依稀能辨出嘈杂的声音中老郑头飘在空中的哀嚎:“川军走了,东洋人进城啦,有东洋旗的快挂起来啊!”

他惊讶地一骨碌坐起来,立刻意识到非走不可了,当即跳下床拾掇行李。

“站---住,不站住的开枪了!”街上的东洋兵喊着生硬的中国话,随即枪声四起,没来得及撤走的川军伤员仍在拼死抵抗。

母亲看上去已在后悔,抖抖簌簌地和孙子站那儿等他的决定。他沉着地夹起“扁鹊重生”匾额,背起装有西医器械和药品的牛皮药箱去开门。街上的喧嚣声大了起来,门前街道已被鲜血染红。母亲忽然麻利的拿出小膏药旗挂在门头,关上门说:“姆妈一辈子没做过主,今天你听妈一次。东洋小旗子是娘家女婿高团长给的,说鬼子进城不杀挂旗的家人,已有不少家挂了。”

听母亲提及高振庭他就来火,父亲和母亲感情不睦,老爷子在世,两家还基本维持着体面。老爷子去世后,两家便很少来往。时光看不惯高振庭趾高气扬的作派,干脆和赵家形同陌路。他不相信街坊会挂膏药旗,在门缝里看斜对面的茶馆等几家确实挂了。他很纳闷,这种形同汉奸的行为政府为何没人管?他不能相信高振庭,看看梁上镶的几块木板上的几麻袋草药,要母亲不要相信高振庭的鬼话,先在木板上躲躲,他带小龙上房顶。

“兆光,我还是跟你上房顶吧。”母亲看儿子依了她,便也听儿子的,只是在生死离别之际她不想和亲人分开。儿子也央求和奶奶在一起。

“小龙,木板不能承重,我俩上房顶。”他已为昨天下午的妥协后悔不迭,果断的说:“姆妈,听儿子的没错,您小脚上房顶不把稳,先在板上趴着别动,躲过此劫再出城。”

手忙脚乱地搭上梯子,掀下几麻袋中草药扶上母亲,又递上竹刀,叮嘱不要出声。赶紧将药箱塞进厢房,想带上匾额上房顶,犹豫一下塞进柜子。扛上梯子去后院,父子抽掉梯子。一切动作在瞬间完成,就像给病人看诊时做规定动作那么熟练。

“嘭”----大门被踹开,窸窸窣窣一阵又听玻璃破碎声。

房顶上的他心里一揪,估计房柜里的匾额被砸了。更让他揪心的是堂前传来移动柜台的声响,他开始抑制不住的颤抖,后悔不该让母亲留在堂前。大堂传来一声惨叫,接着是“哒哒哒”的枪声。他感觉子弹击中了自己,胸闷气短,喘不过气来。悲愤地隔着树梢看去,寥廓而深邃的苍穹晦暗不明,唯弯月如弓,恨不能摘下向恶魔射出复仇之箭。隔着明瓦瞄一眼厢房,一脸杀气的小胡子军官正盯着天窗。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屋内恢复了寂静。

堂前一片狼藉,他抱下母亲,再无力做任何事。命运的打击突如其来,飞来横祸令父子俩猝不及防。一向行事四平八稳的他此刻也乱了方寸,凝视着母亲胸前仍在汩汩流血的枪眼肝肠寸断,却没有眼泪,只为自以为是的决定深深地内疚。继而是怒火在胸中乱窜,他终于明白了母亲为何不肯进山的原因,原来是信了高振庭的鬼话。

儿子抹一把泪水,捡起竹刀去开门,被他拽住。

“别拉我,我去找鬼子算账!”平时不多话的儿子涨红着脸,小豹子似的吼道。

父亲使劲夺下竹刀,警告他不能蛮干,快进山给爷爷报信,翻后院墙!

门外有人磕门,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师傅,是我,小飞!”身材瘦弱,长得黑不溜秋,个头比儿子高不了多少的徒弟李小飞闪进门,掩面哽咽,说父亲被鬼子枪杀了。时光心里又是一揪,倚着门板瘫坐在门下,问徒弟何时回家的?徒弟说他听说日本人要进城,便连夜下山,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看地上躺着满身是血的时大妈,又见地上的日本兵尸体,问是不是师傅杀得?师傅有气无力地说老娘劈的。徒弟揩去时大妈脸上的血污,进厢房找老衣。

“嘭!”门又被踹开,瘫在门里的时光被掀了个嘴啃泥,进来两个日军,一高个日军官晃着电筒,问皇军浅田医生是否来过药铺?,发现地上日本兵尸体惊讶地掏枪。

时光脑袋翁一下闭上眼睛。就听徒弟的喊声,睁眼一看,两人已倒下。没有挣扎,没有血迹,仿佛睡熟了一般。他赶紧关上门,哆嗦着问徒弟用什么法子杀的?

徒弟从两人咽喉上拔下飞镖亮亮,还准备找鬼子算账。师傅搓搓手抹把脸说,好事不在忙中取,算账的事先等一会。他要赶紧去粮行看看龙芳父母是否出了城。昨天上午他去岳父家,见粮行的伙计正帮忙打点家什没多问,现在担心岳父母遭遇跟母亲同样的命运。

徒弟犹豫片刻点头道:“师傅,您体面人应该有保镖,我跟您去。”

师傅感动的点头,开条门缝看向街上,斜对门茶馆朱老板的半张脸正盯着药铺,合上门甚感疑惑:这家伙为何老盯着我家?捡起地上的手电筒,招呼徒弟扒下日军服。

龙记粮行大门敞开,时光顿有不祥之感。犹豫一下要徒弟守在门口,发现岳父满身血污倒在后院,顿时头晕目眩,心在滴血:晚了,来晚了!

一束强光照过来,接着是公鸭嗓子般的喝问:“中尉,你是哪个中队的?”

他听到日语,知道又遇上鬼子,估计岳父就是这家伙杀的,心火一蹿,胳膊挡住对方刺眼的光柱,电筒照过去,从对方挡着的臂膀下能看见鼻下的一撮小胡子。又是他!看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瞄着自己,只好按捺住即将窜出的怒火。

“中尉,请你回答,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找浅田医生。长官,这里发生了什么?”娴熟的东京腔夹有不易察觉的颤音。

小胡子沉默片刻,说粮行是中共县委机关,若不是老头以死相搏,将全部活捉。

“中尉,你家乡不是长崎?”他奇怪地问。

时光感觉小腿肚子抖的厉害,强作镇定说:“我在东京上过学。长官,我可以走了么?”他想赶快离开凶险之地去寻找岳母。

小胡子沉吟一下,一挥手,众人隐去。

时光跨出大门,见门前有一日本女人跟徒弟问话,担心徒弟日语不灵光,赶紧上前解围。

女人发觉对方回答自己的问题时伴有手势,正在疑惑,见来了军官,鞠躬后问:“请问长官,这儿出什么事了?”

时光感觉眼前的女人竟是难以形容的漂亮,个头高挑,白皙、圆润的脸上散发着热气,嵌在眉心的美人痣在火光中时隐时现,一双弯弯的、微眯着的凤眼传递着笑意,心里竟毫无由来的扑通了几下。

女人盯他犹豫一会,低声说:“我是杜鹃----”。

“皇军在此守株待兔,抓捕地下党。”

他现在看到日本人就来火,没好气地打断她。却见她微微一怔,鞠躬后匆忙离开。

遇害的亲人又多了一个,血债在叠加,仇恨在累积,怒火在燃烧,他无暇他顾,只是感觉刚走的日本女人有点不正常。

徒弟得知嫂子父亲被害,问师傅有没有看清凶手的模样?师傅说手电筒太刺眼,只看见胡子没看清脸。看徒弟欲找小胡子算账赶紧拉住,说不能蛮干,血债定要血来偿,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一句狠话出口,心里镇定了许多,却感觉整个人要垮了,心口狂跳不已,小腿肚子直抽筋。他意识到当下要赶快找到岳母送出城,龙芳临死前虽没来得及交代一句,一定是指望她夫君带好儿子,照顾好老人。现在岳父走了,必须尽快找到岳母,不然怎么对得住死去的爱人?遂对徒弟说,龙芳妈可能被鬼子当作地下党抓了,去看看关在什么地方。先救人,再血债血还!

徒弟点头,看前方有押送人群,跟师傅打个招呼疾奔过去查看。

深受刺激的时光全然无视街上的乱象,浑浑噩噩的徘徊在街心。他已意识到自己被突如其来的灾难搅的六神无主。迎面的两辆马车戛然停在他跟前,马车上各坐着两个日本兵扶着木桶。士兵问长官是否有事?

“呃,没事,你们这是要去哪里?”他以反问来掩饰刚才的惊慌。

“司令部水源严重污染,我们去城外寻找清洁水源。”士兵答道。

时光点头让道,木然地听着马车渐渐远去的吱呀声,感觉这声音仿佛碾轧在山城人的脊梁上发出的痛苦呻吟,又像硝烟弥漫的苍天在低声悲鸣。

徒弟回来看师傅魂不守舍,问马车去哪里?师傅说鬼子给司令部找清洁水源。徒弟哼一声说等狗日的回来,老子在桶里撒泡尿。师傅想笑却笑不出来,摇头说没意思,喝不死人,童子尿还给他们败毒哩。

“师傅,你有能喝死人的东西呀,我清楚得很。”徒弟提醒道。

他知道徒弟说的是砒霜,踌躇一会,职业的善念,顿时被剜心割肺的仇恨淹没,搓搓手抹把脸点头,嘴里念着清源道长的那句话,“君子以遏恶扬善……”

二人很快回到原地,师傅嘱咐徒弟动作要快,尽量多放几个桶,他尽量拖住士兵。

找水的马车回来了,听着马车痛苦的吱呀声就知道满载而归。四个士兵见长官招手,跳下马车聚过来。

“呃,请问有没有看见浅田医生?”他煞有介事地问。对方被他问的莫名其妙。

“个子不高,胖胖的,穿白大褂。”他看徒弟还在忙乎,继续描绘。士兵还是不停地摇头。他看徒弟在远处朝他点头,做出一副很失望的神态让开道。

二人正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前方枪声激烈,几个川军边跑边还击,追逐的日本兵将手雷在钢盔上磕一下扔过去。时光在嘈杂的喊叫中,依稀听到公鸭嗓子的叫唤,好像是要前方士兵截住高个中尉,立刻意识到喊声是冲自己来的。

“小飞,小胡子晓的咱俩是假药了,快跑!”

师徒俩赶紧拐进巷子。巷子深处传来女人的呼救声,时光担心喊声招来小胡子,奔去见两个日本兵将一女学生模样的按倒墙角,上前一脚,仿着小胡子口吻问:“八嘎!你们是哪个中队的?”

“长官,我们是小野中队的。”被踢的士兵惶恐地答话,看长官没有追究的意思,溜了。

垂着两根小辫的女学生缩墙角捂着胸前,怯生生的看着他俩解释,她是上海投亲的学生,不是抵抗人员。

时光手电照过去,女学生一脸的奶气,估计不过十六七岁,尽管身上衣着被拉扯的有些狼狈,仍能看出她姣好的容貌和不俗的气质。徒弟上前拉起她说:“小妹妹,快出城吧。”

女学生惊讶地看看眼前的中尉和士兵,犹豫地低下头,再抬头时已不见了二人。

师徒俩见县政府已是“大日本皇军十八师团五十二联队司令部”,估计被抓之人关押在此,双双上了街对面房顶,犹如林里的豹子紧盯着大门。查看了被押进的几批人,没有要找的人,都很失望,也很无措。时光看眼前的情形估计,师徒俩即使能找到人,也无法救出,情急中想起前不久找自己看病的国军陈耀祖副团长。对,姓陈的曾说过城里有事找他。正待下去,右街一辆敞篷卡车鸣着喇叭缓缓驶来,车的两边各有十几个日本兵押送,将窄窄的街道塞的水泄不通。再看左街,已封了行人。徒弟坚持再等等,问师傅,两包药能要多少鬼子的小命?

“不一定,如十几桶水掺一起,药量嫌少了一点,如直接在下药的桶里喝水,立马就倒。”

徒弟问下一步咋办?师傅说借力打力。徒弟问什么叫借力打力?

师傅说半年前曾给国军陈副团长看过诊,他说过,时家有事他一定两肋插刀。听说他叔叔是国军中将,手里有上万人马,如果姓陈的请他叔叔带兵打过来,既能救出龙芳妈,又能报仇,岂不是一举两得?这就是体面人算账的方法,跟师傅学着点。

李小飞听罢直点头,他对师傅的算账方法深信不疑。师傅不光看诊老道,遇上难事总有办法。记忆犹新的是师傅回来的那年冬天,西街胡家药铺胡掌柜的与山匪“独眼龙”勾结,为给压寨夫人看病,绑走了时老爷子,折腾了几天硬是没救活。“独眼龙”扬言要将老人点天灯,被他女儿蕙兰偷偷放了。老人受了惊吓,没几天便撒手人寰。他去杭州把信,一路上担心文弱的师傅不是土匪的对手,恨自己不会武功帮不上。师傅回家后跪在灵前几个时辰。次日便做了几大盒苍耳饼,带一坛老酒,半扇猪肉去了笠帽顶。李小飞心里清楚,这次上山是陪着师傅去拼命,早做了最坏的打算。上山后,师傅称自己在杭州城里从事药材生意,想在县城开家分店,特来交朋友。“独眼龙”大喜,收下礼物设宴款待。酒席开始,“独眼龙”狐疑,要客人先吃肉喝酒,徒弟分别尝过后,他才大碗灌酒,大块朵颐,唯师傅只吃带去的苍耳饼。“独眼龙”好奇,师傅介绍,苍耳饼能治风寒头痛,久服益气明目,自己时常头痛,眼睛又不好,只好多吃这东西。“独眼龙”咽着口水说爷们常年住山洞,不但头痛,眼睛也不好,也来尝尝味道?恰逢军师给他女儿带话,要他少喝点,女儿就他一个亲人了。听到此话,师傅将递过去的东西又拿回。“独眼龙”一看火了,刀架在他脖子上抢夺过去,眨眼的工夫已被他吃光了一盒。李小飞估计,师傅不是在酒里下了药,就是在猪肉里放了毒,开始盘算如何全身而退。可担心的事没有发生。回去的路上,他失望的问师傅上山干啥来了?师傅说,体面人干不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勾当。郎中是救人性命的,不然人家会送匾?

李小飞直甩头,收个匾有什么大不了的?体面人就有帐不算了么?

时老爷子头七那天,城里疯传笠帽顶“独眼龙”吐血身亡。李小飞听了似有所悟,偷偷问师傅是不是在酒里下了慢性毒药?

师傅的答复令他失望:“老酒和猪肉你不也尝了么?”

是的呀,李小飞愈发疑惑,最后从师傅告慰爷爷的话中听出点端倪。

“爷爷,清源道长说过,‘君子以遏恶扬善,顺天休命’。孙儿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现在也后悔的很,请爷爷谅解!”

李小飞后来听说,“独眼龙”死后,小头目“龙哥”得知军师准备请回已从良的蕙兰师叔,便起了杀心,自封山王,强娶年仅十七岁的蕙兰做压寨夫人。新婚之夜,蕙兰被赶来的师叔救走,师叔因腿伤被“龙哥”抓获。师傅得知蕙兰师叔有难,请父亲出面救人。李小飞很是担心的说:“师傅,我清楚得很,时老伯一人去肯定不行,不如我去帮他。”

师傅摇头,说这种事人多了没用,父亲办法多的很。果然,第二天傍晚,时老伯背着蕙兰师叔进了城。师傅再没回杭州,打出中西医合诊的牌子,看诊收半费,中药打七折,硬是挤垮了与土匪沆瀣一气的胡氏中药铺。胡掌柜儿子胡斌无奈从军,临走放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师傅不动声色的报了仇,时老伯一人救回蕙兰师叔,给李小飞落下两个谜面,他曾费尽心机寻找谜底,却终无所获。

街上卡车刺耳的喇叭声打断了他的回忆,见师傅正在摆弄短枪,一把夺过来,说师傅是体面人,打打杀杀的事由保镖代劳。师傅拽下他腰里的炸弹,怕他又要揽过去,便说扔个炸弹无所谓体面不体面,是不是拉掉小环扔出去就炸?李小飞抓抓头回忆,好像还要在头上砸一下。师傅点头,估计徒弟也看见了刚才街上鬼子扔炸弹的一幕。偶一侧脸,瞥见小胡子军官已跑到巷口,顿时血涌头顶,骂一句拉掉小环,朝自己头上猛砸一下扔过去。炸弹没扔多远,人已趴倒在房梁。徒弟摇摇他责怪道:“师傅啊,我讲让保镖代……”

“轰----轰轰轰----”话没说完,师徒俩被刚路过的满载军火的卡车爆炸掀下了屋顶。

懵懂中,爆炸声还在继续,街上哨声四起,有人喊:快救少佐,屋顶有人,封锁街道!

满身灰土的徒弟从瓦砾中拉起一脸尘土,还在懵懂的师傅,尾随日本兵上了房梁。

时光在母亲墓前久跪不起,他现在后悔加自责。母亲若不是听他话就不会遇难,掀下的几麻袋中药没整理,等于告诉鬼子梁上隔板有人。他觉得母亲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闭上眼就能看见母亲要跟自己上房梁时,那种生离死别的眼神,越想心越揪痛。又回忆刚才在路上所见的惨状:阳山驿道两边熟悉的村子尸横遍地,男女老幼个个口吐白沫死状痛苦,残垣断梁冒着黑烟,袅袅飘升,又随风散开飘向远方。在他眼里,这不是烟尘,是成千上万的遇难者冤魂,不忍离开生息之地,昭示他记住这空前劫难和日本人的滔天血债。他疑惑日本人究竟用的什么手段让这么多人中毒,而且村村如此。想着这些活鲜鲜的生命顷刻间化为乌有,离开时愤懑填胸,刻骨崩心。

被父亲扶起,他看悲苦的父亲又一阵心酸。曾听爷爷说过,父亲原本也是很开朗的,因被逼成婚心情郁结,家人很少能看见他笑脸。后来父亲恣意放纵自己,天南海北广为结交,平头百姓、和尚道士都是朋友,打猎捕鱼样样在行。爷爷原本让父亲继承祖传中医,看他不成器,只好让他负责药铺的药材进出。父亲便以采购和培植名贵药材为由常驻山里,经年累月自建了跟城里祖屋差不多大的石屋,清源道长隔三岔五跑几十里山道前来彻夜长谈。爷爷对父亲恨铁不成钢,母亲怪父亲薄情寡义,他却对父亲很尊重,这种尊重不是同情,是对智者的敬仰。遇有疑难杂症,总能从父亲哪儿得到对症灵药,讨教时,总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受到启迪。

行使完告别亲人的礼仪,他怀着不舍的心情,拾起匾额,准备送岳父去龙口村入土。

“小龙为何没来?”准备动身的父亲问。儿子奇怪,家里出事就让他进山找爷爷,天没亮就应该到了,不会没出城吧?父亲估猜小东西也许已经到了石屋。告诉儿子,天未亮有人敲门,开门发现有封信,这才知道鬼子进城,家里出了事。他恨老伴不听劝,又骂高振庭不是东西,最后问儿子有何打算?

儿子准备先救人,再杀几十个鬼子给姆妈和岳父报仇。城里安定后再带小龙回家继续看诊。得知岳母已被郝老板送回龙口村,轻嘘一口气,说接下来跟鬼子算账。

李小飞处理好家事,赶来跪在新坟前磕头。

父亲问,就凭你弱不禁风的样子能算啥账?儿子说体面人算账无需自己动手,他曾给国军陈副团长看过诊,请他叔叔带兵打过来,估计他这点面子会给的,岳父入土后去找他。

父亲责怪道:“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家有病求你,客套几句能当真?你的面子,能让他跟鬼子拼命?国军都跑了,你上哪儿找他?”见儿子无语又说:“不要指望他了,那厮不是个正经坯子。我一生接触了不少人,只有游击队做事正派,肯帮人,不如去找游击队。”

儿子摇头,说游击队已被政府杀的没剩几个了,能替时家报仇的只有国军,人家是正经队伍。父亲说,害死龙芳的就是姓陈的队伍!一贯笃信父亲的他却不肯相信,说岳父言明龙芳是土匪害的,他正想法子找土匪算账哩。再说国军杀她干什么?难不成她是地下----?

父亲点头说:“粮行是地下县委机关,龙芳父女在你去杭州后就在党了,信不信随你。”

时光估计父亲不赞成自己找国军,给他编了一个善意的谎言。他清楚爱人,干地下党尬么大的事,肯定要跟自己言语一声。但他也对一事有疑心,他年初曾去父亲石屋给做粮食生意的郝老板治过枪伤。龙芳说他是父亲的朋友,在山里遇上土匪,去医院怕官府找麻烦。

父亲提醒,今天是小龙十四岁生日,他回石屋给孙子准备生日晚餐,要儿子晚上去石屋。

师徒俩护着灵柩路过独山村,被持枪的便衣带进会议室。他看站在对面的黑汉,个头比自己略矮一点,膊粗膀圆,一脸的胡子,心说清源道长算的真准,今年确实流年不利,还没来得及跟鬼子算帐,又被土匪抓了。阿呀,他们不会是“独眼龙”旧部吧?

大胡子打量他一会说:“时郎中节哀顺变,安葬龙老板,我们代劳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抓我们?”徒弟冷不丁的问。

“我们是红军游击队。不是抓,是请!龙芳同志家的事就是我们的事,我们会善后的。”

时光急辩这是家事,无需外人插手。他不到场,岳母会伤心的,当女婿的还要前后张罗,坟前磕头。

大胡子咧嘴笑道:“你爱人和岳父是为革命牺牲的,响头嘛,自然会代你磕。你先在这儿歇会儿,停一下有人找你谈。”

时光目瞪口呆,他从大胡子话中验证了龙芳真的是地下党,既后怕又抱怨:龙芳啊,你参加地下党,应该征得你丈夫同意的呀,你若被官府抓了游街、枪毙,时家脸面往那儿摆呀?

他很好奇,自己和游击队素无往来,为何要留下自己?是谁要找我谈?不会是游击队晓得我的名气要救治伤员吧?遂问门岗。

门岗说,领导已经晓得龙芳同志家出事,要游击队留下郎中等他回来。刚才的大胡子是游击队代理队长,领导要谈什么他不清楚。

时光考虑,爱人既然是地下党,大胡子应该不会为难她家人,问题是自己急着跟鬼子算账,哪有心思听他们扯谈?父亲说游击队打鬼子,他信。凭自己的名气,加上龙芳父女的面子,真开口请游击队帮忙算笔小账,应该没问题。只可惜游击队人太少,留在这儿还不如去凤凰岭,人家光人数就比你多的多。端详门岗背上的大刀微微摇头,即使游击队肯帮忙,也打不过鬼子。不行,姓陈的还得找,得想法子出村。搓搓手抹把脸上前和门岗搭讪,问他叫什么名字,游击队有几条枪?师徒俩想在村里转转。

徒弟看门岗不理睬很恼火,警告说:“跟你讲话的是小有名气的体面人,请放尊重点。”

门岗轻蔑道:“我狗蛋警告你,不要讲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在这儿给我放老实点。”

被呛一顿的时光沮丧的呢喃软语:“地下党家属也不行么?这么点小事也不给面子?”

看门岗仍像门神似的动也不动,他很无奈。门岗舔着干燥的嘴唇提醒了他,倒碗水递过去,说天冷气燥,喝口水润润喉咙。门岗喝几口又递回去,脚下丝纹未动。

时光对徒弟说,不给出去就歇一会吧。靠上竹椅,很快有了鼾声。

门岗忽然捂着肚子看看屋内,迟疑一下跑了。师傅鼾声停了,徒弟鼾声起来了。

“小飞,快走。嘿嘿,你还真睡呀!”慌乱之中,心爱的匾额也忘了。

徒弟迷迷糊糊地跟在师傅身后,问去那儿?师傅说去陶庄请陈副团长帮忙,跟鬼子算账。

徒弟嘀咕,这辰光国军应带兵打鬼子呀,为何见不到人影,老伯讲国军跑了或许是真的。

听徒弟这么说,时光也拿不准。是的呀,县城都被鬼子占了,国军为何不来灭了他?

师徒二人此刻无法知道,广县沦陷已牵动了中日交战双方高层神经,战场态势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日军参谋本部当即命令华中方面军,协同海军打响攻占南京的战役。命令十八师团尽快拿下宣县至芜湖,截断中国军队西撤之路。坐镇南京的最高统帅要求战区坚守宣县至少一个月,这让战区长官们左右为难:广县沦陷致使皖南大门洞开,南京城失去了东部屏障,宣县也失去了战略缓冲。更何况宣县守军大都为南京一线溃败的部队,无战斗力可言。城池已处于朝不保夕之势。就在长官们抓头挠耳之际,战区参谋处中校参谋忻龙献策,大意是对内整饬守城部队以提高战斗力,外围骚扰牵制敌人以延缓日军的进攻势头。

“参座”准备采纳雅言,问题是:内部整饬需要时日,外围扰敌谁来担纲?

忻龙便提出让广县游击队试试。出乎意料的是,他的建议立即得到批准。熟悉内幕的他心里清楚,“参座”同意此方案只是权宜之计,在无兵可调的情形下,只能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交差。国军多次围剿游击队都铩羽而归,此番出击抑或也有“借刀杀人”之嫌。

在他的坚持下,“参座”明确中央军驻宁县独立营出人,由上尉副营长侯中磊带三十人,组成突击队去游击队协同作战。“参座”授意忻龙电话联系,师李参谋长接电话,称师座去前沿阵地,此事非得给师座直接打招呼。忻龙只好改发电报。他不曾想到,正是他的这份电报,给困境中的游击队埋下了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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